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湾仔2(1 / 1)

“民主党候选人许诺让联邦政府实行新政,帮助人们摆脱经济危机;共和党人仍坚持“自由放任”经济政策……究竟民主党在政府活动中的尝试会摧毁美国,还是共和党过于保守?究竟谁会获得四十八个州的绝大多数选票?”

淮真读完报纸,皱着眉头想了会儿,发现自己果然将历史记岔了:三月七日才开始总统竞选,蓝鹰运动却是在罗斯福上任以后,是一九三三年的三月。

清晨已经报过平安,再次拨电话回三藩市,云霞都有些恼,问她是到了香港觉得香洋不值钱了是不是?

淮真问她:今天有没有调任驻港领事的消息?

云霞说没有看到。

淮真又问:怀尔德曼是民主党人是不是?

云霞说:是啊。

淮真又开心起来。即使他不来香港,没跟错人就是好的。

这通电话是在中环商务书局投币电话拨的,她六点钟乘最早一班巴士去学校注册,一结束,立刻下山来了买今日份的报纸。

那通电话连带两册远东近代史,共一块香洋;她尚不认识英国人发行的这套香港货币,递出五块钱,老板自动找给她四块,用纸袋替她将书装好。

走回到薄扶林道乘巴士,抱着商务印书局的纸袋靠窗坐下,有个穿淡粉红色薄呢印罂粟花长衫的女孩前来搭讪,说是香港本地女孩,叫雅德林·黄,是艺术系新学生,也住教会宾舍,希望与她能做个伴。

淮真闻着她手中纸袋的香氛味,问她,“是什么?好香。”

雅德林很开心地解释:“商务书局旁的庄士敦百货店店在打折,里头什么都卖,义乳、香水、丝袜、泳衣,都是美国货。这里美国货最吃香,你有什么缺的,也可以去看看。”

淮真微笑点头,“正好,我刚来,什么都缺。”

“我刚才就在那里看到你在门口看报纸。你看什么报纸?”

凑近来看淮真在读的那份《香港工商晚报》。

“政治新闻!华侨都这样吗?”

“总统竞选是大事。”

“香港人连港督是谁都不怎么关心。”雅德林说着,又问她,“都选了几门课,怎么会这么多书?我看学校华侨的课都很少。”

“比本地学生会少三门英文基础课,多一门中文课。我选多两门,省去美国私立大学一门五十美金选课费。”

雅德林很健谈,告知她许多香港生活须知,比如连卡佛的面包最好吃;浅水湾饭店是香港最贵的旅店;本城只有两条商业街,一条在中环,一条在弥敦道;夏天有冷气的电影院只有三家;不能讲“爱国思想”,会被人嘲笑;以及,雨季就快要来了,记得紧闭门窗,否则一连几个月屋子里都会有挥之不去的霉味。

雅德林有邀请她去逛街,可是淮真课程开始以后,几乎再没有空闲,一次也没和雅德林去逛过街。礼拜天也没去九龙的教授家中,因为从三月中,香港便开始不分昼夜的下起雨来。

尚未开学,宾舍里多住着传教士的妻女,年轻女孩只有她与雅德林;往后一周,越来越多上大学的年轻女孩搬了进来。雅德林与香港本地女孩渐渐越发熟络起来,结成小圈子;淮真却只与雅德林相熟——因为她每天最早起床,乘六点半校巴去图书馆时,宾舍众人都还没回来。入了夜,又最晚一个回来,因此与宾舍新生们只略略打过照面。

每每经过中环,都会去商务书馆买一份工商晚报来读,无事时也会溜达去中环花园,美国驻港领馆就在附近。云霞电话一直没来。她也没再往家里拨,只等她一看到消息便告诉自己。离开三月七日越来越久,希望就像早餐桌上的沙漏,一点点见空。

下午放课早,她也懒待与女孩聊天,兀自躺在公寓床上打盹。海面上的西晒透过那扇没有遮挡的玻璃照到她身上,一觉醒来,睁开眼,看着窗外的泛白的蓝色海峡与森林,心里又升起希望。总觉得这样的景色,他怎么可以错过?

·

到岛上的第二周,除了和雅德林聊过几次天,无论在学校还是宾舍,淮真几乎不和人来往。

宾舍里受过相同教养、热情似火的香港女孩之间越发熟络,对淮真还算友好,私底下偶尔一轮起来,却觉得她“性子太冷”“独来独往”又“不好相处”,既不与学校趾高气扬的华侨女孩往来,也不和本地人来往,早出晚归只知念书,说是书呆子又不像。

有人牙尖嘴利的,戏称她为冷冻香蕉。

雅德林说,比起学校里那些华侨,她倒一点也不傲,性子好多了。

那人脸上挂不住,便说,兴许她国语不好。

又有人说,她很会讲广东话。

众人总结:兴许只是性子孤高。

但也都赞许她的外貌:温柔俏丽,水灵灵的,倒像南国人,只是皮肤白得多。

宾舍也有一些江北、上海与天津的内地女孩,和好些马来、印度与印尼姑娘。

女孩一多,聚在一起一个多星期,渐渐开始聊起学校男孩,英国人,华侨,漂亮的杂种男孩们,或者某著名爵士在港大念书的侄子与儿子。

有天谁在晚餐桌上提起:“那天下山,在花坛后看见何爵士的侄子与莉拉·赵接吻!”

众人都语气夸张的反问:“真的?”

一开始淮真搞不太明白接吻有什么好值得惊讶的。

后来才知道,香港女孩子家庭教养比内地还要保守,往往都没有恋爱经验,见别的恋人接吻难免觉得不适,毕竟国内电影都没有亲吻镜头,只有好莱坞的才有。

印度与印尼女孩都得嫁父母长辈许的人,与男孩子约会是大忌。

香港本地女孩子们家教严格,是不能答应和男孩邀请去约会的;所以与同校男孩有恋爱往来的只有上海与江北女孩。

北方两个女孩倒时常与异性外出夜游,回来时露西·周还会邀请男伴上楼坐坐,后来听说是一早订了婚的未婚夫。

宾舍里也有较年长一些的太太,丈夫在外传教,携女儿在宾舍住下。也是有头面的人物,时常会受香港爵士或者本地英国名人邀请去家中做客,不太常同年轻女孩来往。

女孩们的单间宿舍没有浴室,要洗澡得去三楼公用浴室;淮真和她们年纪相仿,甚至更年轻一些,却有自己的单人浴室,有娇矜一些的女孩便不乐意了,问嬷嬷们与露西·周:“为什么淮真有单间浴室?”

嬷嬷说,“季女士拿哈佛的奖学金。这是哈佛给她租的宿舍。”

女孩们从此哑口无言。

有人见她戴戒指,私底下便议论起她的恋爱。

“她订婚了吗?对象是谁?”

“必定不是内地或者本市人。”

“可从未见过她和什么人在一起,甚至电话也没有。”

“也许不方便联络?戒指式样那么老,兴许未婚夫年纪很大,不便见人也不定。”隐隐担心起淮真做了白人的情妇。

“美国人?”

“不清楚。可是她还那么小……美籍华人结婚都这么早?”

“听说教务处的马克邀请她去格瑞普吃饭。”

“那不是美国人的餐厅吗?”

“不过学校里的华侨们恋爱史都挺混乱的,谁也理不清楚。”

内地搞天乳运动,香港必然也不甘示弱。雨季当中的某天,学委会组织起来,在王力宏和汤唯《色·戒》中演过舞台戏的本部大楼外给年轻学生派发避|孕套与坐药。

一旦下课,有男女结伴经过,学委会的男学生便会蜂拥而上,将小纸袋硬塞进男女学生背包里。

淮真从国文课下回来也被塞了一只,夜里回到宿舍,打开课本温习时才发现。

药是坐药,包装上头用英文写着:内用,统计成功率为78%,谨慎使用,理智使用,健康使用。

淮真笑一笑,随手将它放置台灯的床头柜下的抽屉里。

开学快两个礼拜,也给香港绵绵阴雨淋了两个礼拜。宾舍,中环,港大,她独来独往,几乎没去过别的地方。课程从未落下,任何科目的教授提问总能答上,甚至包括最苛刻的世界近代史。三藩市始终没有电话过来,中环花园领馆也不见有什么动向。

雨季没过,事情却找上门来。

三月二十五日一个湿漉漉的早晨,一通电话打到宾舍来,说碧咸队长得知季淮真女士早晨没课,能否请她来一趟德辅道四号的警署?

女孩们停下用餐动作望向她,觉得意外:咦,英国人又开始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人进警局了?

德辅道淡黄色的巴洛克警署老房子里,办公室墙壁多年没有粉刷过。

淮真在二楼排屋等候时,电风扇在头顶缓缓转动,吹得天花板时不时有漆皮落下来,警署里却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长袖衬衫的中国职员用破旧的打字机打字,穿警服的英国人的邀请她进栅栏最里面一排隔间,看见她头发上落得粉尘屑,竟还抱歉的笑着说:“噢,对不起!”

隔间里坐着个淡金色头发的年轻警员,递给淮真一瓶阿奎亚维他矿泉水,语气温和地说,“别担心,小事情,问题很简单。”

话虽这么讲,整个谈话过程却繁琐无比,一些问题反复问了三、四次,几乎用去一整个早晨时间。

“来香港后收过信吗?”

“没有,只通过电话。”

“通往哪里的呢?”

“三藩市华埠,我家中。”

“对美国的别的州有通信吗?”

“没有。”

“为什么三月七日入港?”

“因为恒慕义博士要求的。”

“但是学校三月十五日开学。”

“对,可是三月十日前要完成所有课程注册。”

“好的,明白了,这些我已经向学校确认过。”

淮真有点莫名:确认过还来叫我来?

beckham追问,“还有个问题。你已婚吗?”

她点头,说,“部分的。”

“什么意思?”

淮真简要解释了一下美国种族通婚法。

所有问题问过,碧咸终于说,“很抱歉叫你来这里,收到两份你的资料,显示婚姻状况信息相悖。”

淮真问,“你们是在怀疑间谍罪之类的吗?”

队长笑道,“这令我们也很困扰,你知道,香港情报环境太特殊了。”

“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了。如果有,我们会再致电去宾舍。”

离开警署,淮真乘四号巴士返宾舍,立刻打电话到三藩市,问云霞有没有在报上读到香港有新驻港领事的消息。

云霞隔十分钟拨回来,“没有。”

淮真又问,“再往前呢?从二月十四日我离港那天起。”

云霞非常确定,“每天来的报纸我都和早川一起仔仔细细读过一次。”

淮真向她说抱歉,又有点泄气,将今天在警署被问话的事情告诉她。

云霞也不解:“出入香港那么多人,资料误差很大,为什么偏偏针对你?”

淮真道,“我也以为,针对的不是我,而是资料涉及到了身份更要紧敏感的人。”

云霞说,“可是,除了从华盛顿州递出的资料,还会有哪里会显示你已婚?”

淮真想到这个有点想哭,说,“也许驻港领馆这边比登报的消息要更快一点,或许过几天就能看到他们出发的消息。”

“慢慢等一等,不急的。”

警署也打过电话到恒慕义教授办公室询问淮真的情况,连带学校不少人都知道她被英国人捉去警局训话。

教授为此还叫她去教务室严厉批评,说她一点都不合群,不与同学交往,也不参加学校舞会,根本不像个来香港念书的十七八岁、活泼开朗的大学生,难怪被警察叫去问话。

长周末的礼拜五早晨,在河内避过香港雨季的教授太太带着梅与大女儿从河内返回了,致电到宾舍来,邀淮真下课后去半岛酒店的公寓喝茶,淮真立刻答应下来。

电话最后,教授又在电话里头告诉她:“前一天和马克去格瑞特吃美国菜,听餐厅朋友说,美国驻港领馆有领事与副领事的变动。你知道吗?”

淮真道,“没有在美国的报纸上看到。”又问,“新领事的名字是什么?”

教授说,“下礼拜就会知道。”

淮真想了想,突然问教授,“从东岸乘邮轮到香港,要多久?”

教授道,“过红海兴许三十四五日,绕行好望角会更久一点,要用上六个礼拜。”

如果西泽从华盛顿出发需六个礼拜,那么出港日期一定在二月十四日以前,甚至比她还要更早。那么她离开前往花街订的报纸上怎么会有关于他的新闻?

三月七日总统竞选后,仍没有他的消息,她也曾沮丧消沉了很久,以为他再也不会明白自己讲过的话,又或者再不会原谅自己。但如果那时他的邮轮正行驶在红海的风浪里呢?甚至根本不需等到三月七日,就已经前往香港来找她……

如果是这样,他的船应该已经,或者很快就要抵达香港。

她没有再打电话向云霞确认情人节前的报纸。一周之内,一切都会有一个最终答案。

·

那通电话过后,香港的天气突然跟淮真的心情一块儿放了晴。浑浑噩噩的过了两个多礼拜,艳阳天里,突然看山也是山,看海也是海,热带风景统统都有了轮廓,不再是一脉灰蒙蒙的剪影。

因为礼拜五下课乘船去九龙,淮真中午特意回去宾舍换了件连身纱笼穿上:有天在中环街上买的。热带比三藩市多了许多特权,一年多来第一次有机会穿露出大半条胳膊腿的裙子。纱笼是藏蓝色,上头有淡蓝的小小船锚花纹。纱笼下头配绑了细细的黑色绦带的凉鞋,及肩头发拢在后头绑了条辫子。

她知道自己今天应该很好看。午间上数学课时,教室前排男学生们时不时频频回头来看她,甚至包括宾舍女孩们常议论的何爵士侄子。最后一堂课下课,这男孩公然追下山道,将她截在山腰,问她周末是否有空去石澳喝冷饮,然后找一家有冷气的电影院看电影。

香港大学顺香薇树下沿蜿蜒曲折的道路下山,背后的山上散落的的灰色屋脊的香港大学砖石建筑,往远处却可以眺望到黄昏里金灿灿的狭长蓝色海峡,里头麋集着灰白色的舢板船。

面前这殖民地上混血的十八九岁年轻男孩,即使在阳光底下,眉宇间也有点挥之不去的苍白阴郁,莫名使她想起了西泽惯有的神态,不禁有些走神,笑了起来,越过他快步去追那班开往码头的巴士。

这笑容像是给了男孩子激励似的,站在放学时满是学生的薄扶林山道上,用英文大声说:“礼拜六晚,我开车到宾舍等你——”

一早已跳上前往码头的巴士的淮真当然没能听到这番约会邀请。

她在尖沙咀公众码头下船,在连卡佛外买了捧粉百合,才搭了巴士去梳士巴利道。

教授家里和所有上海人家一样,雅致、洁净又摩登,装了台冷气机,所以在西晒的起居室聊天也并不太炎热。马克也在,比淮真到的晚一些,一进门就大笑着说他在山道上遇上被热情的男孩追得落荒而逃的淮真。

淮真也笑着反问,“我什么时候被追得落荒而逃了?”

hummel太太也夸奖她皮肤洁白,穿纱笼格外美,像紫色精灵一样,“被追也不稀奇。”

教授临时被几个学生绊住了脚,原定在六点的晚餐被推迟到七点半钟。hummel太太怕客人等的无聊,从冰箱里取出酒,又叫梅与姐姐卡捷琳穿着紫色丝绒睡裙下来给客人四手联奏了几支德彪西,等到教授到家,可以上餐桌吃晚餐时,淮真已足足喝了一杯利口酒、两杯姜汁可乐与一小杯白兰地。

教授太太取笑她说,“小姑娘,离了美国,在香港不怕查id,就放肆喝起来了?”

晚餐是芦笋与蘑菇烩鸡冠羊杂碎,并不是十分合淮真胃口,出于礼貌,吃空教授太太盛的第一碟,便推说自己最近有控制饮食,晚餐会尽量少吃。

聊起两周后的各科小考,教授提醒她:“不要因为什么事情影响到考试。”

淮真当然知道教授说的什么事情,答应说一定拿全a。

教授补充了句,“全a,否则将来念博士,我不会为你写奖学金推荐信。”

教授太太谴责他太苛刻,淮真却为此莫名紧张起来,又多喝了半杯白兰地给自己压惊。

晚餐尚未结束,教授夫妇怕她错过返程巴士,八点半钟便叫马克送她回去。

马克也多喝了些酒,正与教授聊得开心,淮真不好扰众人兴头,推说她与女性朋友约在连卡佛,可以结伴回去,众人便不再强迫醉酒的马克驾车沿滨海街道送她。

·

梳士巴利道干净、广阔又宽敞,走过半岛酒店门前亮着夜灯的喷泉与棕榈树盆,往前一眼便可以望见维多利亚港。

她实在没有吃饱,很快便觉得饥肠辘辘。

宾舍里已结束晚餐,担心夜里犯低血糖影响温习功课,乘轮渡前先去连卡佛买了一袋硬面包。抱着纸袋,在尖沙咀等船时,给海风一吹,立刻有点温热的酒劲上头来,微醺,不算汹涌。却足以使她搭错轮渡,不当心便坐到了湾仔轮渡码头。

她抵达港岛近二十天却从未到过湾仔。刚从码头走出来,并未觉得与中环码头有何不同。香港滨海的商业街多是一个样子——

沿海岸线修筑的多为平坦大街,街上拥堵着新式汽车,街道两旁是整齐排列的店铺,里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货物;阶梯式的狭窄街道从平缓大街横穿而过。滨海街边,拱形洋房楼上阳台上摆着一溜的橡胶树与棕榈,夜里海边风大,也还晾着衣服。

梯道街口,一位年迈老人脚边两只木桶,不知在卖什么,桶里带着豆香味。淮真上前去,递出零钱,老人不做声,也不理她,兀自带上手套,用竹签子将什么东西挑进纸袋里。递到淮真手头,发现原来是糯香弹滑的钵仔糕。

一边吃,一边沿滨海霓虹道阶梯往上走,直到看见香港饭店,她才后知后觉,原是走到了告士打街道上。看到马世道的街梯,尚未走过去,立刻跳出一个英国警察,截住她,用有些做作的广东话大喊大叫,告诉她前面拦路填海,四月底才开放,走不通,请她返回。

她问他,“回聂歌信山应往哪里乘车?”

“去中环花园乘电车就行。”

“中环花园怎么走?”

“一条街外就是中环花园。”

听他语气颇不耐烦,淮真便不再多问。

看见街对面一家亮堂的西饼店,上不及过街去问路,老板突然冲店门愤怒地大吼:“死开啦咸水妹。”

电烫金发的女郎倚在门口咯咯笑,“你睇下你,整个麻甩佬甘样,甘多人死唔见你去死,唔好行埋黎啊。”

她娇俏的骂完人,踏着高跟轻盈无比的从淮真身边走过,带去一股廉价脂粉味的香风。迎面立刻走过来两名着警服的高大警察,一人一手揽住女郎的腰;吃着碗里大鱼大肉还望着锅里的鲜汤,不住频频转头,眨一眨蓝色眼睛,往淮真这边递送暧昧秋波。

告士打肮脏的街道却像没有尽头,错落有致的霓虹灯管下,一间又一间下等的娱乐场所外都坐满了快活的白人,所有人都三五成群大声笑着,没有一个人落了单;每一个女郎都有人环抱着,旗袍下的大腿比廉价耳环更耀眼。

湾仔乱而脏,满带着狂欢堕落的意味,果真名不虚传。

远远望见告士打酒店外的汽油路灯下照着的道路指示牌,淮真心想求人不如求己,快步穿过混乱的街道,站在路牌下辨认,确认她常去的中环花园离这里不过半条街,向西走十分钟就能到。

突然有人从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转过头来,发现是个穿卡其布警服、肩上缀着两道黑色肩章,系黑腰带的下级英国兵。他嘴上叼着烟,低头飞了个媚眼。

淮真后退了两步。

英国兵醉醺醺的问,“十块?”

她用英文说,“先生,你搞错了,我是学生。”

英国兵竟加价,“难道十五块?不能再多了。”

沿街有一群女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高声笑闹起来:“十五站人都唔开工,点解唔做一楼一女?”

(十五块都不开工,怎不做楼凤?

淮真转身就走。

英国兵不疾不徐追了上来,将她去路截住。

肮脏的道路,即使在晴天,凉鞋踏上去依旧泥泞而阻滞。

路人冷眼看热闹却不帮把手,淮真心都凉透。

她用英文大声说:“我会报警!”

英国兵当她讲笑话:“我就是警察。”

淮真再次警告:“美领馆就在附近。”

英国兵像听见什么天大笑话,“美领馆的船今天才到,夜里就在告士打酒店喝酒玩中国妞。”

一边用夹了烟头那只胳膊来搂她,烟头不经意在她纱笼肩头上烫了个洞。

淮真躲不及,一股蛋白烧焦的味道从肩侧漫散开。

一声沉痛惨叫声里,肩头负重消失。

淮真回头来,却被路边站街女高声惊呼吓了一跳——

那英国兵不知何时已被两名精壮白人一左一右扭在地上,吃痛又丢丑,情绪激动的大叫:“你们怎么敢?”

夹制他的两名白人以美式英文反问,“你怎么敢?”

英国兵微微抬头,看见美国人黑色制服裤脚上的黑边,立刻大声说道,“都是误会!”

美国人放开他,大声呵斥他,滚!

英国兵整了整腰带,落荒而逃。

两人这才对淮真微笑说,“女士,没事了。”

不等她致谢,其中一个黑衣服美国壮汉大步回头,喊了声,“西——”

淮真听见这一声怔在原地。

顺着他目光望去,看见告士打路牌下的霓虹灯下头高高人影。

也是一身黑色制服,系黑色腰带。

两个美国人问了他一句什么。

他说了句什么。

两个美国人都回头来看淮真,突然笑了起来,一人在他肩胛狠狠捶了一拳。

有好事者仍在远远看着路中间着纱笼的女孩,看看她被英国兵捉弄,好容易被美国人救下来,究竟为什么仍不肯走。

霓虹灯下的人也在静静地凝望她。

淮真酒劲没去,仍有点恍惚。

华盛顿的冬天冷不冷?

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什么时候来的香港?

你精神看起来很好,穿黑制服很有气势。

香港比三藩市炎热。

还生我气吗?

我很想你。

演习过无数次,等真的见到,却发现根本没有一个适当的契机开口。

什么都不合时宜,什么都不是最正确。

不知他是不是也这么想。

背后两个美国人视线在同事与穿纱笼的亚裔女孩身上游移一阵,明白过来,乐呵呵的回了告士打酒店灯火通明的大堂。

没工开的女仔们主动贴上美国人,大声拉客:“先生,中国妞好啦,一蚊看一看,两蚊摸一摸,三蚊做一做啦。”

美国人问道:“一蚊是银元,鹰洋,美金,还是英镑?”

女人们尖笑起来,“您要给美金我们也收啦。”

他在肮脏的告士打街纵横密布的霓虹路牌下,无数狂欢之人的注视下,朝她走了过来,轻声问她,“有钱吗?”

她说,“有。”

“有多少?”

“三块。”

“明天上课吗?”

“长周末的礼拜六没课。”

他嗯了一声,突然笑了一下,说,“番鬼佬……”

大抵太久没同人讲过广东话,有些不太熟悉,说了一个词便停了下来。

背对着告士打街头顶的霓虹,轮廓淹没在影子里,也不知笑没笑,此刻所有对他神态的揣摩都是冗余的,都是过分解读。

淮真也有点微醺,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讲什么以后,莫名心跳有点快。

果不其然,他接着,像半开玩笑,又相当认真地对她说:

“番鬼佬,一蚊睇一睇,两蚊摸一摸,三蚊……冇都得。”

似乎第一次讲这种话,仍旧有点阻隔在里面,终于没将最后一句说出口。

站定,噤声,像是在等一个回答。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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