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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门公园(1 / 1)

当天晚上,梁家凯带着他的白人朋友在番摊输得裤衩都不剩,洪凉生去捞他们去福临门摆桌饭,说给他们压惊。洪凉生在里头说了几句话,便走了。留下梁家凯和他几个同学,大庭广众下互相掌掴,掌一巴掌,说一句我错了,揍到后头脸都肿了。

听说那几个白人男孩,在戏院看旦角生的美,台前幕后纠缠不休,扒开别人裤子一看,发现唱旦角的是个华人男孩儿,当众将别人羞辱一番,一哄而散,把那男孩惹哭了。

有人当事后诸葛,总结说是小六爷早看不惯那些不懂戏,却一双贼眼对着漂亮女孩子乱瞅的蓝眼珠子们,因为叶姑娘那位墨西哥金主就是这种令他最讨厌的番鬼。番鬼虽不懂戏,打着爱看戏的幌子抱得美人归,还给中华戏院拉了不少赞助。小六爷奈何不了墨西哥人,便将气都撒到这几名小年轻头上。

还有人说,是因为梁家这两年在洛杉矶的生意做大,越发不将金山唐人街看在眼里。洪爷一去,竟第一个提出要退会。这一举,叫梁家当众失了面子,还得对搭救了梁家凯的小六爷感恩戴德。梁家不提退会,其他唐人街大商行必也不敢转会。小六爷此举,也算在唐人街立了威。

至于小六爷究竟对梁家凯说了什么,倒也没人知道了。

不过淮真觉得一定有什么事超出了这位没什么阅历的华人少爷的一些想象。

因为从那天过后,梁家凯再没上过门来。有天在街上远远看见他,淮真亲眼看见一点惊惧的表情从他眼里蔓延到整张脸上,几秒之后,掉头便走。

再隔天,听说他灰溜溜的又回去了波士顿。

当天吃饭时,云霞就说,“以前常听人说唐人街的男孩子在唐人街是找不到妻子。因为唐人街人家的女孩都上学,独立自由,我行我素。但是唐人街的旧家长甚至鼓励家中男孩们纳妾。即便美国法律禁止一夫多妻,他们也要偷偷回乡结婚,再想方设法将家中小妻子带到美国来。”

阿福说,“这不是你找日本人恋爱的理由!”

云霞说,“这也不是你随便找人跟淮真相亲的理由!”

阿福说,“不由大人帮忙仔细看看,哪知人好还是坏呢?”

父女两一不留神吵个不可开交,留淮真与罗文在一旁捧着碗不知所措。

这场失败的相亲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虽然最后阿福没有租用梁家的地方,但在申请单尚未作废之前,市政电话就批了下来。

装机那天,电话公司用了一上午的功夫就将铜制电话机接通好了,并告知了一些相关租借须知,比如电话机虽然是免费的,但是试用期是两年,两年过后如果没有再次申请,需要将电话归还等等。而且即便大家都在旧金山市,归还电话机却不能上电话公司归还,一定得和退订信一起寄回去——淮真向电话公司确认三次之后,临别时,她非常诚恳的说:“官僚主义的复杂化办事制度,有时候真的让我们华人很是叹为观止。”

因为电话机是市区线路,接听与拨打电话都不需唐人街电话局转拨,所以电话号码是415开头,而不是中国城的412.

淮真去中西日报面试是在装机成功的第二天,正好把家庭联系电话写在简历最末尾。电话是云霞接到的,那通电话里,报社编辑告知她:她在候选人名单里,但是由于和她一并候选的是一名前英文报社的工作者,与一名大学生。后者的时间并不是特别稳定,所以,想问问她有没有什么可以向报社证明英文写作能力的东西?

淮真仔细一听,便将之前为惠老头翻译好的一沓旧金山行医录的部分手稿送到报社。

七月十一日发生了很多好事。这天,中西日报暑期工录用通知到了。和录用信一起过来的,还有另一封信。信打开,里面有三张硬纸板。

第一张上头是她在公立理工高中考试的成绩单:

english4,98,a

mathematics4,90,a(数学)

science,90,a

history,100,a

socialstudy,100,a(社会学)

health,78,b-

music,piano,a-

foreignlanguage,german1,a

第二页硬质纸片上,非常郑重的只有三行字。

waaizan,kwai,

(已录取学生)

第三张纸页上写着——

亲爱的季女士,

恭喜你从八百位申请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一百二十名三藩市公立理工高中1931-1932学年学生中的一员!

……通常,我们会从中选择最优秀二十名学生,给予免除学费以及午餐费的奖励。考虑到你的语言天赋与充沛的历史社会知识,你成功入选其列……

你忠实的,

安德鲁,格鲁兹曼

理工学校校长,旧金山国际高等教育委员会副会长

这份成绩单,以及奖学金通知,最终被罗文带着,在当晚的同乡会上炫耀了一整晚。阿福也高兴的不得了,掏了五美金巨款,请姐妹两去唐人街新开的家庭美国菜馆“四元烧腊餐厅”吃烤牛肉与牡蛎汤庆祝。但是阿福自己却去不了,因为自从电话装机,像是有人在市区为阿福洗衣免费宣传似的,这两天接连有白人客人致电,送了许多待洗熨的白衬衫过来。

淮真带着云霞去富国快递买柯达股票时,连带将阿福给的五美金一起放在云霞的股票基金里。最后淮真自掏腰包,到马车夫请云霞和天爵一起吃了顿意大利菜。即使最后天爵将自己的员工内部折扣券赠给了淮真,这顿大餐也花掉了整整十一美金。

回到家里快要九点,阿福累得早早睡下了。云霞仍有大考在前头,淮真便叫她去看会儿书早些睡觉,她自己留守店铺外,等罗文打牌回来之前,看看还有没有人上门或者致电送衣。

电话响的时候,对面杂货铺刚好吵了起来,似乎是有个顾客没付钱跑了,姑娘从里面屋子追到街上大声咒骂,声音又尖又沙哑,骂了好长时间。淮真留神去听台山口音里的脏话内容,差一点就错过来电。

致电的一般都是白人顾客。

她一接起来,便用英文问候,“你好,这里是lucky洗衣。”

lucky这名字还是淮真起的,因为总有白人来,破不尊重的对阿福“约翰约翰”的喊。下一次如果有人问起,她就会解释一番:福,就是英文里的幸运。

那头一声问候,也是:你好。

声音不是特别清晰,像是捂在被子里偷偷讲电话。不过淮真听出了区别:这发音不够利落,不是英文hello,是德语hallo.

她立刻改口,“hallo,hieristdiegluckwaescherei.sollichihnenhelfen?”

(你好,阿福洗衣。请问能为您做些什么?)

听筒里缓缓响起一声笑,然后低声问她,“wasmachstdu?”

(你在做什么)

淮真说,anstelefon.

(听电话)

这答案大概是太无聊了一点。

话音一落,那头沉默了,再开口时,已经换成了英文,声调也明显低了好几度:“最近在做什么?”

“最近?”

“是,最近。”语气带着质问。

淮真握着听筒不由微笑了。

其实从电话批准装机那天起,她就觉得有点狐疑。一旦萌生了念头,有时候坐在店铺里,看着街面上巡逻过去的联邦或者市警察,她都会想:搞不好有一些是他的眼线?

可是淮真通常会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最近从哪天说起呢?

她想了想,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那头安静了一会儿。

听筒像是被拿远了,也像是他可以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让淮真捕捉到一点很轻微的,猝不及防的,ohf…

她几乎能立刻回想起一些到他懊丧时的小动作,比如将额头的碎发全部拢到脑后,然后露出一整张很耐看的脸。

他缓了会儿神,才低声问,“十六岁……十七岁?”

她笑着说,“反正老了一岁。然后今天和朋友一起去意大利餐厅庆祝了这件坏事。”

那头仍在自我检讨:“我没有找到你的出生日期。”

淮真接下去,“吃了意大利烤鸡,薄饼,海鲜沙拉,通心粉还有三色雪糕……”

懊丧持续进行:“也没有准备礼物……”

淮真在听筒边丁零当啷地晃了晃零钱包里的硬币,说,“一共吃掉十三美金,是你请客的。”

她本以为会被挖苦。

结果那头却慢慢地笑了,问她,“在小意大利吃的吗?”

她嗯了一声,“在马车夫,就是哥伦布街拐角那家很大的餐厅。”

又闷闷问她,“和朋友吃得开心吗?”

淮真说开心。

他接着问,“……是男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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