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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诺玛4(1 / 1)

淮真询问他几时离开旧金山,得到的回答是,飞机明天夜里从奥克兰起飞。

这无非中国人之间随口一问客套问题,但闭嘴一刹那,淮真意识到自己问错问题。

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呢?甚至场合也不对。

车里有一瞬间变得异常安静,使得她异常沮丧。

汤普森率先打破沉默,询问淮真:“饭店都卖一些什么?我有吃过几次,一些汤里漂浮着一些黄的软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那是我太太买回来的,我只管硬着头皮吃,从来不问那是什么——因为那也很好吃。”

她说那也许是油炸豆腐,过了油,煮到汤里,蔬菜也会带上油汤味,豆腐也不至于太油腻。汤普森又问豆腐是什么。她解释说是黄豆打磨的,早晨可以煮成豆浆,类似于植物牛奶。在里面放上一点小苏打,煮过以后可以凝成固体。她说饭店的午餐与晚餐盒子很便宜,一共花不到二十美分,也因此很多白人偶尔也会来购买。有时候阿福与罗文忙不来,会在放学前叫她们买一些回来。常来唐人街的白人也很多,其中很大一部分也没有消除对华人的偏见。比如有好一些会好奇打量淮真与云霞,用很讶异的语气问:“你们为什么没有裹脚?”淮真被问多了,有时候会翻白眼回答他们:“因为我们有两副义肢,一副是你们喜欢观赏那种畸形小脚,一双是这种正常的。那种小脚会把同学们吓到,所以就拆下来放在家里。”他们有一些甚至会信以为真,希望有一天她肯展示自己小腿上换脚的拆卸螺丝。逗得汤普森哈哈大笑。

淮真平时讲话十分谨慎,生怕自己一失言,讲出什么现代汉语词汇,或者变成战争先知而被抓进活体解剖实验室。时间一长,渐渐也显得有些少言寡语。除非讲到什么她觉得很有趣的,比如唐人街。一旦说起这个来,不知不觉她话就变得多很多。

轮渡上很暗,西泽一直没有怎么开口讲话,坐在车子暗暗的影子里,嘴唇微微抿起,间或问一句然后呢。

她不太敢停下来,怕一旦停下来,西泽会揉着脑袋对汤普森说“掉头回去吧,我头有点疼”然后对淮真不失礼貌的微笑“很高兴认识你,有缘下次请你吃饭”。

她想,反正都说了这么多了,不如把平时不敢讲的都讲了,反正他明天要走了,总不至于再打飞机回来羞辱她一顿。于是她对西泽说,其实你知道吗,每一个联邦警察在唐人街都有一个昵称。因为华人喜欢叫白人警察是白鬼,所以这些昵称基本都是中国传统故事里鬼的名字。

汤普森立刻问,“那么西泽呢?”

淮真想起学校同学对他的形容,说有种鬼叫作煞鬼。

汤普森又问,“那是什么鬼?”

“是黑猫形状的,看起来很凶的一种鬼。”

“很不温柔,是吗?”

汤普森哈哈地笑,说这使他想起西泽小时候的趣事。他从小脾气就很乖戾,太太想让他认识的女孩,或者他不喜欢的表哥新交往女友第一次登门,他会要求厨娘将晚餐桌的刀叉都收走,只留下筷子,若无其事的告诉旁人,筷子是用来像吸管一样喝汤的。受过淑女教育的女孩们做出喝汤的举止,回家后都不肯再来拜访他了。

“汤普森,你可能忘了你是德国人。美国人目前为止只说了两句话。”

“谁说德国人应该沉默寡言?”

“你今天的话有点太多了。”

“我以为有人会想听。”

“没人会想听。”

“真的吗?”汤普森先生回过头,“女士,我这里有许多爆料,你要不要听?”

淮真笑,“趁他生气以前!”

“他念中学的校舍很小很窄,是为了防止男孩子们……”

西泽黑着脸,“汤普森,这里停车。”

汤普森往外一瞥,“不是还没有到酒庄……”

“不去酒庄,请在这里停车。”

“希望今晚派对能及时见到你们。”

车靠沿着花山道开走。淮真下车来,举目望去,四下都是田野与花丛,房屋与小镇在远处山腰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灯光。些许人声从那里传来。

淮真望着这一段弯弯曲曲的上山路,微微吁了口气,跟了上去。

一对白人男女骑着自行车从旁边笑着经过。男人穿着短裤,女人穿了连衣裙,很有一些欧洲田园风光。自行车骑过去之后,金发男人突然回过头看了两人,终于确认是熟面孔,这才一脚蹬在地上,回过头来,“嗨,西泽,晚餐迟到的人有惩罚——”

金发女郎也将车停下来。回头看过来,淮真不由多看了几眼。她很美,像一幅画一样。

“需要借用一辆自行车吗?”女郎理了理蓬松金发,问道。

远处男人大声说:“不!多萝西!不要和他提脚踏车!”

女郎大笑,“对这件事我很抱歉!”将车骑远一些,又挥挥手,“派对上见!”

两辆车骑走,伴随着爽朗笑声渐行渐远。

“金发女孩好漂亮。”

“她在派拉蒙工作,私底下是班尼的情人。”西泽说。

“派拉蒙……”难怪淮真觉得她有些面熟,“从好莱坞来?”

“每到周末,许多人会因禁酒令来索诺玛。圣罗莎,圣何塞,萨克拉门托,洛杉矶……”

“这里很漂亮。”

“也很疯狂。”

“有些像意大利北边的小城,托斯卡纳一类的。”仗着最后一次见面,淮真觉得自己已经放飞自我了。

“你有去过吗?”

“没有。”

“美国人总是很喜欢意大利。”

“你喜欢吗?”

“我喜欢的东西很少。”他说。

这段曲折山路看着远,实则也不算太远。夕阳落下时,山谷格外的美,像个隐世仙境。淮真放目望着远处,有一阵没讲话。

在沉默里,淮真渐渐有些忐忑。

他微微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什么事。月光里,淮真只能看清楚他侧影轮廓,风很大,吹动他微微有些卷曲的头发。汤普森那个没讲完的故事后半截是什么?也许中学里的女孩们,也有一部分会很喜欢看着他。不笑时,抿着嘴角,好像永远做不成乐天派,让人忍不住心想,这个少年到底有些什么烦恼?

淮真看着他有些走神,心里希望出门时那个问题没有太过扫兴。

西泽突然地说,“其实我以前没这么凶。”

听语气仿佛有点委屈。淮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忍不住去想象他小时候什么样。眼睛很大,望着世界带着天真,没有现在看起来这么厌世,提出任何要求都让人没法拒绝。脸蛋白净,两颊鼓起,如今分明的轮廓被填充起来,成一个小小包子,大笑时,露出很少几粒洁白牙齿,笑容有感染力又生动。

即使现在他也有些也许是孩提时代保留下来的小动作,比如,抓狂时会揉乱头发。

她问,“去晚了会有什么惩罚?”

“我不知道,”他微微皱眉,认真思索着,“也许会叫我们喝光一整桶酒。”

那个想要把他灌醉的想法再度浮出来。淮真克制忍不住勾动的嘴角。

“一整桶?”

“也许是那种储存葡萄酒的木桶,他们没有别的桶……我想象不出别的。这里私酿酒不触犯法令,酒的价格也很便宜。城市里私售酒价格很高,这里最顶级的葡萄酒,也绝对不会超过这个价格。”

“不会醉到明天错过飞机吗?”淮真觉得自己坏透了。

“我酒量很差,所以我公寓里只有啤酒。”

葡萄酒小镇只有一条石头铺就的道路,道路两旁都是托斯卡纳风情的房屋。道路很短,从这头可以望见那一头。整个镇上都充塞着一股淡淡葡萄芳香,青年男女从屋檐的灯光下晃荡脚步,见谁都吐词不清的打着招呼。若不是注意到他们颠簸的步履,淮真险些以为自己和他们认识。

西泽带着她径直走进那家博尤乐俱乐部。俱乐部很大,屋里是别出心裁的海盗船舱舱底构造。灯光很暗,屋里木头桌子里已坐满男男女女,台上萨克斯乐队在揍摇摆爵士——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玫瑰人生。淮真侧头听了一阵,觉得好像是。

从台阶下去时,淮真从一张张白人面孔里,看到了黑色的,黄色的,棕黑的肌肤,在昏暗的餐厅里混杂在一起,这样和谐的场景,在淮真来到加州的目前为止,还是第一次看到。俱乐部似乎需要提前预定,因为有两名衣冠楚楚的白人访客被侍应拦在门外,失望离去。这样不排华的地方,西泽应该找了很久才找到。告诉她时,措辞就变成了:不禁酒的餐厅真的不好找。

穿过人群时,周围木桌时不时会有人携着酒杯站起身。西泽将她往身边轻轻一带,以免莽撞起身的醉酒客和她撞个满怀。

他微微躬身拨开人群,面不改色地同周围挤来的人群说“抱歉”。淮真微微偏过头,发现自己半个身子都靠在了他臂弯里,被他护着往前走。直到靠着角落墙壁坐下来,她仍有些心不在焉。

侍应摘走桌上“已预订”的牌子,摆上两本菜单。

菜单上的菜大多很有特色,食材几乎都是由当地牧场,农场或者渔场提供的。比如霍格岛牡蛎,彩虹萝卜沙拉,红橙鸭胸,柴烧披萨,啤酒罐烤整鸡与野生蘑菇汤。

侍应在一旁询问喝什么酒。

淮真立刻警觉起来,询问侍应:“我们迟到了,对么?”

“是的。”

“能否偷偷透露一下惩罚是什么?”

侍应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总离不开和酒有关系。”

淮真说,“那我想我们是不是不用再点了?”

西泽笑了,“一杯桃红气泡酒。”而后询问淮真,“可以吗?”

她说好。

西泽又问,“想好吃什么了吗?”

音乐声很吵,侍应很体贴的躬身,将食物一一记录下来。

离萨克斯乐队很近的地方,人群突然大声起哄。

所有人都在给一对迟到的年轻白人情侣出主意。

有人说,“frenchkiss!”(法式湿吻)

逐渐加码,“tenminutes!”(十分钟)

补充行列又多了一项,“sittinginhisarms!”(坐在他怀里!)

……

俱乐部老板将一只橡木桶抱了过来,“together!”

侍应忍不住说,“看见了吗?”

淮真询问,“那只酒桶是什么尺寸的?”

侍应说,“那是三升九年黑比诺。”

“oh,mygod…”西泽侧头望着灯光处,声音变得很轻。

人群围拢过去,乐队也立刻换了一首更舒缓躁动的音乐,奏得人心里痒痒的。

那对男女大约也有点微醺了。大胡须的高大男士拎起酒桶,慢慢仰头倾倒。

在酒桶倾过顶时,着低胸装的女士轻轻撩起裙摆,起身,踩着鼓点,慢慢张|开|腿,坐在男人腿上。

拨开他湿漉漉的胡须,女士寻找到他的嘴唇,抱着他的脖颈咬上去。

人群大声尖叫起来。

淮真望着前方香艳淋漓的刑场时,视线不得不越过对面坐着的西泽。

西泽此刻好像一眨不眨看着她。在他注视下,淮真觉察自己的脸颊一点点变烫。她不敢从那对男女身上移开视线,生怕在这过程中不当心碰到他的眼睛。

就在那一瞬,突然有个人从一旁跳了出来,在两人耳边大声说:“轮到你们啦!哈哈哈——”

淮真神经本就紧绷着,被这突然钻出来的人吓得险些弃桌狂逃。

与此同时,淮真感受到一道道目光从周围餐桌聚焦过来。

西泽笑个不行,隔着桌子捉住她的手腕,“别怕。”

淮真看向他,有点崩溃的问:“所以我们为什么要迟到!”

同款橡木桶放到了桌上。

西泽隔着木桶笑望着淮真,没有讲话。

热情似火的拉丁人迫不及待的出主意:“younggentlemanandcutelady,doyouwantthesame?”

淮真抽回手,双手将眼睛挡住:“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西泽非常体贴地抬头对隔壁桌解释:“我的姑娘非常非常害羞。”

隔壁也很体谅:“那么我们可以换一种。”

有一名举止很妩媚的年轻小伙突然注意到这对年轻情侣里的男士穿了黑色线衫外套,白色衬衫扣到倒数第二粒。衣着正派,相貌英俊,形容瘦削冷淡。

而这种冷淡气质非常适合被摧毁。

于是这位小伙突然大声说:“anyonewantastripteaseshow?”(有人想看脱|衣舞秀吗)

话音一落,石破天惊似的,喧闹的人群顿时都安静下来。

只有爵士仍在远处摇摆。

淮真缓缓移开遮挡眼睛的手,看向西泽。

女士们的尖叫声里,有人带了个头,众人集体大声起哄:“wewantastripteaseshow!wewantastripteaseshow!”

西泽背对人群,脸上挂起一点微笑。

看向她时,带着一点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个对视,淮真立即想起一件事。

她能想象到,这笑容是在问她:告诉我,你也想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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