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未亮,淮真摸黑起床,立在屋檐下揿亮悬在杨桃树上那盏白炽灯,借着昏暗灯光拎热水壶出来洗头发。云霞比她起的更早,热水烧上,剩了一半给她。还有一小块带着茶香的香皂,托去年回乡相亲的同学从广东带回来的,一周前刚拿,立刻分了宝贵的一半给淮真。洗完头发,冒着白烟,整个人像刚煎出锅的乌龙,拿毛巾裹着,茶香经久不散。
在厨房锅边端着碗草草吃碗元宵,临出门前头发也快干了,一边合拢门扉,一边衔着发绳,将头发挽上一个松松的发髻。天仍深暗无光,临街铺户屋檐下,楼宇之间悬着的灯笼却一早就亮了。
门轻轻扣上,便听得巷子里传来不合时宜的动|情叹息。淮真看看天色,觉得不太对劲,偏一偏头,红艳艳暗沉沉的光底下,对面杂货铺墙边勾缠着两具身体。女人一身旗袍褪到腰际上头,两条盘曲,艰难承受着顶动;男人背脊英伟,撑在墙上的小臂生长着茂盛的毛发,看起来是个白人。
听见空旷街巷上鞋跟踏出的响动,白鬼回过头,瞪了淮真一眼,恶狠狠道:“走开!”
她这才回过神来,吓一大跳,赶紧加快步子,心想,好好的开个房不行?自己在大街上干这个还不准人看。
等穿过三个街区,见到尚未开门的铺户前躺着不知多少具烂醉如泥的躯体,淮真才后知后觉:华埠盛会对游客们最大的吸引,原是出自于这光棍之城入夜即成“红灯区”的盛名;初次之外,酒馆街与赌徒街大约也是一大亮点。
唯恐再惊扰到什么人的温柔乡,淮真一路小跑到了中华客栈。客人们下午才会陆续抵达,但餐厅已经完全收拾妥当,布局也和往常不同,侍应们需要重新适应一次。
几乎也快要到正午,才领到一只冰冷三明治作早餐时。饥肠辘辘三五口咽下去,有一对费城来的、未预定上中华客栈,只好退而求其次入住隔壁上海酒家的商人夫妇前来吃午餐。
淮真托着一只只托盘上菜时,终于不合时宜的想起为什么一家中餐馆要给侍应派三明治当工作餐:吃掉以后,直接扔掉包装纸袋就好,使用正餐,还要洗二十余套餐具及一张餐桌布,委实不够经济。
不知是对共享食物不感兴趣,或是并不喜欢淮真的介绍,这对夫妇看起来有些兴致缺缺,各自点了分盘食用的炒饭与八宝茶,淮真自知便及时退到一旁休息区坐着,也乐得清闲。
来的人尚还少,十二三名侍应都无事可做,坐在休息区聊起天来。不少人都去领取了华埠小姐投票的选票,选票上有对应佳丽的照片以及姓名,每人可以投三位。
淮真领了一小碗热汤,一边喝一边听几个年长一些的男孩点评佳丽们谁最美。
这个说,“我觉得夏威夷火奴鲁鲁的陈金媛最美,笑起来很好看。那边华埠果然不一样,人人都很自信。”
那个说,“纽约唐人街的朱莉儿气质取胜。”
有人提名,“我提奥克兰的黄文心,人美心善又大方体贴,还是咱自家姐姐。”
另一人反驳道,“奥克兰怎么也出了三藩,有三个人还是我们三藩市的,你怎么不提?”
“柳雪幡快一百三十磅,再是自己家出的姐姐,也不好意思投啊……”
几个少年私下里比较一番,一直觉得陈金媛的票最高,其次朱莉儿,再次黄文心。
又来问淮真:“大妹妹,是你,你选谁?”
淮真拿着照片比较一番,挑了一个她自以为气质最仙的曾芳容。
少年“嗤——”地一笑,看来是不将她的审美当回事。
过了会一致商量好,又过来问,“要一齐去黄龙记下注么?第一佳丽赔率已经到二十四了。”
淮真想想,摇摇头,继续喝自己的汤。
一来总票数恐怕还是白人占大头,两国人审美本就千差万别,更何况她的审美还是来自于八十年某一小小阶层……
她打主意明天再观察一下,小赌一把怡情一下。
街上行人渐渐多起来,肤色人种不一,携家带口的也有,意外的能见到比往日更多华人面孔,大抵是留美学生也来了许多。
但这几日华埠客栈价格水涨船高,今夜入住华埠所费不赀,旅客也多是白天过来看个热闹。
少年们出了中华客栈,涌入人潮,清冽的嬉笑声也像石入溪流,在喧闹中淹没。
淮真一晃神,低头喝完一碗汤,将碗放回厨房清洗。
忽而有人在背后戳戳她,淮真回头,看见一位能将这无比喜剧的绿旗袍穿成正剧女二号的妙人冲她一笑,问道,“你是负责三百一十二号客人的季淮真是不是?”
嗓音酥软,笑容甜美,淮真心都化在这美景里。
女孩子接着说,“不好意思,请问,我能和你交换吗?”
一句话再次将淮真急冻起来。
她语气平淡地反问,“你叫陈贝蒂?”
女孩也收敛笑容,“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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