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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第 187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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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是赵夫人盯着的,这心细如发的妇人话不多,还是悄悄地关照着所有人。

捕头衙役要吃饱,几位大人和先生的朝饭要精细,病人得喝粥

她家老爷在外头躲,赵夫人好像有点无颜面对唐家人的意思,看见唐荼荼进来,招呼了一声就避远了。

几个大锅里熬着的全是粥粥水水病号饭,里边煮了几根细面条,清凌凌地撒了几条鸡丝,连颗油星子都不敢放。

药童着人来传话,说要她们往粥里多撒两把盐,再撒两勺糖,这叫甚么“补液”。

厨嬷嬷听不懂,又怕伤者吃咸了齁着,战战兢兢添了两勺,尝着咸赶紧停。

端着热腾腾的砂锅过去了,那小大夫还不让多吃,一人只许给半碗。伤者都是老爷们,半碗粥够什么填填胃底就没了。

赵家伺候的嬷嬷端着托盘走出来,觉得伤者家属看她们的眼神夹着怒、带着火伤成那样了,粥都不给喝,太不地道了。

唐荼荼让唐老爷把衙门几道门守好,自己回屋去了。

她昨晚穿着高帮鞋进去的,淌着满地热水走,脚踝上爆起了一圈小水泡,走路时磨磨蹭蹭,扰人得很。

索性烧红针尖小心挑破了,涂上药,拿杜仲的纱布给自己裹了两圈。

芳草一个十七岁的妙龄少女,操着老娘的心“小姐怎么能冲进澡堂里去呢那里头全是”

察觉二姑娘眉眼麻木,芳草立马改口,换了个更紧迫的理由,好叫姑娘长记性。

于是她说“这一脚的伤,多疼啊,不知道能不能去净疤,将来嫁了人,叫姑爷瞧见可怎么是好”

“姑爷天天看我臭脚丫子干嘛他得是什么毛病啊。”唐荼荼笑着回了一嘴。

治烫伤的药沁凉凉的,涂上去先疼再麻,是纯天然草药配方,但草药膏往往也意味着过敏源复杂,制备过程有菌

克秤也没有,糖盐水得揣摩着浓度调,口服补液缺点又多,还得琢磨琢磨可替代的输液管

提振医学建设,任重而道远啊。

唐荼荼翻出个本子,三两笔记下这几点问题,想了想,又记下了从昨晚到这会儿发生的事,之后盖上被子倒头就睡。

她没回家,住在县衙里,这一觉睡得离谱,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清早,通宵的难受才缓过去。

衙门里静悄悄的,远处似有乐声,调子有点怪,呜呜呜的,乍听也算是个悠扬的小调。

唐荼荼在这音乐中醒了盹,枕着手臂听了十分钟,忽然觉得不对劲谁家音乐还配唢呐,呜啦呜啦吹唢呐,锵锵地敲镲

她噌地坐起来“芳草外边怎么啦”

芳草站在院门旁瞧着,听见小姐唤她,连声应道“来了。”

她手心全是冷汗“奴婢没敢出去看,唐大虎两头递话,说是有一个伤者昨天夜里咽了气,他家不依不饶,披麻戴孝地在外头闹呢。

“姓黄的那家”

唐荼荼悚然抬回去一夜就死了

芳草忙说“不是那个姓黄的八宝,是另一个被开水浇了头的,头肿如茄,尸身正摆在衙门门口呢,说是烫得脸都看不出人样了。”

唐荼荼出离暴躁了“衙门里根本没这号伤者一定是他们昨晚趁乱把人送医馆去了”

琵琶巷不是私娼淫寮,还算是个比较规范的声色场所,进出的非富即贵,不是朋友成群,就是仆役跟随。

昨晚刚把人救出来时乱糟糟的,衙役没拦住,伤者被他们满城乱送,安顿在衙门周边的只有三十余人。重伤患本该全在偏院的。

唐荼荼痛苦地叫了声,想叉个大字再睡一天,今儿不想起床了。

“赵大人还没回来”她问。

“赵大人,哼。”芳草啐了声,担心隔墙有耳,门前瞭了瞭,把房门关上了。

“赵大人回来了一趟,瞧老爷把府里安顿得井井有条,他又马不停蹄地去了漕司府,跟漕司回报去了。”

这人,可笑又可恶,他躲事的地方都挑得很好昨天府里急救,他留琵琶巷搞突击检查;今儿该安抚家属了,他跑去跟上司汇报工作去了。

可真要说什么吧,人家哪里有错处

年近五旬的老人了,带着衙役东奔西走,两夜没着家没睡觉,谁能批评他躲懒说急了,不得当场厥一个给你看。

天津城里滑头第一人,怪不得干了十二年还是个县令。

唐荼荼惆怅地爬下床,洗漱后重新换了脚上的药,她怕伤处吹着风,又怕鞋帮摩擦,穿了条长过脚踝的老棉裤,配了一双矮帮的棉鞋。

留在衙门里的伤患家属惴惴不安,看见这院里出来了人,连忙追着芳草问“赵小姐我家那谁谁怎么样了”

芳草瞅了瞅自己一身桃红衫,再看小姐一身大灰棉袄,远远没她色儿俏。

主仆身份在外人眼里掉了个个儿,而唐荼荼面不改色地从人堆里钻出去了。

芳草真是欲哭无泪,身旁的家属拦着她不让走,只好留在院里支应。

晨光清冷,外边丧仪置办得全,花圈挽联高高立着,白幡搭到了院墙上。外头不停有人撒进纸钱来,白纸孔方飘了一地,仆役扫不迭,索性不扫了,站在墙内交头接耳。

“二姑娘怎么过来了快回去,这乱哄哄的。”

唐荼荼“没事。”

她站在影壁后往外看。

大门口围着的百姓比昨天清早少。偏院那十来个重伤患,唐老爷让各家都留了一位家属,允许家属隔着窗看看屋里医治的情形。

人在跟前了,便不闹了。

只剩昨天夜里咽气的那位,听说姓康,一家妻儿老小来了个齐,前头跪了几个披麻戴孝的,后头人掩着面,哀哀戚戚哭着,要跟衙门讨个说法。

衙役持着杀威棒在门前一字排开,不时地起个令,喝一声“县衙重地,不准寻衅滋事,违令者棍刑二十”

没人敢闯进来,却都不走,一时场面很难看。

爹爹站在人墙外安抚,被死者几个家眷推来搡去,一直在劝说着什么。

唐荼荼在影壁旁沉默望着。

爹是礼部司仪,办过的差事不是给皇家贺年,就是给太后祝寿。他一年里总要当几回白事知宾谁家的老太爷、老夫人去了,皇上指个恩典,礼部派知宾去府上帮衬,以示天恩。

那场景唐荼荼没见过,却想像得到。该是上好的棺木陈在堂上,逝者遗容整洁,子孙挨个磕头送别,体体面面地办个喜丧。

爹爹大概是头回面对这样的窘境,刚凉的尸体瘫在白布上,家属痛陈要讨个说法。

太难了。

唐荼荼心想,连个缓冲都没有。

这满地的纸钱,更像是刮在赵大人脸上的耳光,他怎么能跑呢,他得自己回来挨这耳光才对。

衙役们对这样的事司空见惯了,窃窃私语啐着“破落户花钱治伤舍不得,人死了跑来要钱倒是利索,好嘛,半夜才咽气,清早就搬着花圈上门,他娘的大清早跑哪儿买的纸钱儿”

“跟咱们要什么钱呐一个澡池子里头七八十号人,偏就他站那地方,老天爷点着脑袋收人那有什么法儿,要钱不得找妓馆要去”

三言两语,把人性的遮羞布扯了个干净。

唐荼荼听得膈应,她不愿意听这些,扭头走了。

刨开死者家属私心不说,论县衙的错处,也大有得说。

县城地方小,一个知县被称作“父母官”,也得担起父母的责。

当下,一个大县下辖十几个乡镇,静海地大人稀,东面多是荒地,全县人口仅仅八万。

衙门里的主事官满打满算,也就五六个人县令底下有个县丞,协助县令办公的;主簿管粮,教谕管学校和宗祀,巡检管治安,捕房管刑案缉捕。

妓院水管崩管,是县衙监管上的疏忽;伤者满城乱送,没集中看治,是县衙调度有误;家属闹事,是县衙没满足民众知情权;死了人更是大罪过,县衙得安抚怜恤。

每件事都做得乱七八糟。

唐荼荼奔着炊烟去了厨房,刚盛了碗鱼片粥坐下,看见叶先生和爹爹也进来了,后头跟着县丞与捕头。

叶三峰呼噜完一碗稀粥,去厨房盛了一碟大酱,才抽了条凳坐下来,蘸着发面饼慢慢吃。

他问“老爷怎么想的”

唐老爷却转头问县丞“往年遇着诸如此类的事,如何安抚”

县丞放下碗,忙道“先别给钱安抚,先彻查清楚事情原委,再由事主行补偿衙门使钱紧啊,祸事抚恤不在其中,要是动了年底开庙会、办节典的钱,更是罪过啊。”

人命抚恤,竟不如年底的庙会和节典分量重。

县丞见唐老爷皱眉,又揣度着唐老爷的意思说。

“咱衙门先贴补上点也是应当的,让那伙闹事的先散去,您不知道啊,这两天请大夫、熬汤药的钱都是从公账上走的,回头再跟妓馆要咱捕头已经把那店家擒住了,肥头大耳的,不知昧了多少,连换管子的钱都要抠,回头好好审一审,判他个倾家荡产”

倒也有一套章法。

唐老爷眉头松下来。

县丞和那捕头耐不住好奇,旁敲侧击问“那小神医今年多大年岁,看着跟十四五似的,大人怎敢用他”

唐老爷自己也不清楚,他只从杜仲带来的公牒上扫过两眼,荼荼好像跟那孩子熟。

唐老爷转头,见荼荼端着一碗锅巴菜埋头吃,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于是三言两语盖过去了。

捕头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见新大人家的姑娘一人闷头吃饭,笑着与她搭话。

“得亏姑娘想出了那样的好办法,披着湿绸缎进去咱怎么就没那脑子”

唐荼荼嗯嗯笑笑,听他又追问“断掉井水管是什么说法”。这就不好讲了,热胀冷缩,管道气密性,压强分布

想讲通得先教会他热学和压力学,唐荼荼装傻充愣,咧嘴冲他一笑,又埋头吃锅巴菜。

姑娘家内向,不爱说话。捕头心领神会,又转去跟叶先生说话。

短短两日,他跟叶先生已经混熟了,爽朗地笑道“咱土旮旯长大的,没去过京城,先生与我说说京城的百姓被火烧伤了、叫开水烫伤的,大夫怎么治也是那样剥皮”

他们没亲眼看见杜仲清创,府里传来传去就成了“剥皮”。

唐荼荼侧目这捕头也不知道是好奇心重,还是疑心重。

叶先生走街串巷,长了个疑似超忆症的脑袋,里边填塞了世间千万事。

“烧伤分地方,烧个手、清灶膛时烧个胳膊的,这都是常事,涂点药就好了。秋冬天干物燥,也有人家着了大火的,那还治什么人烧得跟炭一样,躺两天就咽气了。”

“至于这烫伤,自己涂点芦荟抹抹,烧伤膏卖得也不贵,没大听过请大夫的寻常人谁会拿开水浇背浇脑袋去闻所未闻咱京城的澡堂子也没出过事。”

“这话没道理,澡堂崩管防不胜防啊”唐老爷突地插了一嘴,一拊掌,立刻起了身。

“我得给大人去封信,寒冬腊月的,每日泡热汤的不知凡几,万一京城的澡堂子也出了事需得提防啊”

他离职不久,还没改口,唤礼部的上首还是“大人大人”。

唐荼荼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感觉爹爹比赵适之那老滑头可善良多了。

她与叶先生一人一句地吐槽那老贼,刚放下碗,赵大人回来了。

明明两宿没着枕头,这老头精神瞿烁,要不是有衙役跟着他跑,唐荼荼甚至要怀疑赵大人跑哪家客栈里开房睡了个饱。

“赵大人啊”

“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门外还没散去的死者家属、院里几个伤重者的家属垂泪涟涟,全哭着围上去。他们看见赵大人,竟像看见了太阳看见了光,立马有了主心骨。

赵大人一一安抚,清瘦的身躯裹着灰绿色的薄袄,在寒风中站成了一根寒松。

“诸位放心”他把胸膛拍得咚咚响,说到动情处,眼里还含了一泡热泪。

“只要有我赵适之在任一日,必定把各位伤者治好,一点毛病都不留诸位回家等候消息吧,实在不愿离去的夫人夫人”

他喊了两声,“再腾出一个院子来,叫这几位进去暖暖身子,大冷天的坐在院里等像什么话家人还没起来,你们就病倒了。”

一群家属感动得泪流满面。

唐荼荼目瞪口呆“好家伙。”

叶三峰恨得牙痒痒,硬是端着话“姑娘瞧好了,这是世上最硬的道理你事儿做再多,当个闷嘴葫芦不行,你不念叨念叨,别人谁记得你的好”

“这位才是四两拨千斤的能人避实就虚,回避要害,哪怕一事儿不做,靠嘴皮子俏就能笼络民心你猜他去漕司,跟上头怎么回报的兴许把过错全推给了老爷身上。”

唐荼荼头皮发麻,打了个寒噤。

叁鹰和芙兰一路快马加鞭,联络完天津城各部的探子,只花了两天,奔波回了县衙。

一进街口,两人心道不妙。衙门被人山人海围着,全是陌生面孔,一看就是出了大事。

叁鹰和芙兰没敢进去,在外头装模作样地打探消息。

“什么姑娘被泼妇扯了头发”

“什么姑娘冲进澡堂救人了”

“什么姑娘还驼着个裸身的男人出来了”

“什么一群刁民往衙门里撒纸钱”

叁鹰眼前一黑完犊子

他前脚刚答应了殿下,要把姑娘护好,凡有大事全要写信来报。眼下,叁鹰跟芙兰对视一眼,俩难兄难妹不约而同地想这事儿吧,得简明扼要地说。

于是提笔写。

初二晚,赵大人请唐家吃酒,宴上其乐融融,姑娘爱吃海鲜。

初三,杜仲小神医到了。

初四,姑娘站在院墙里望着北方,驻足良久,像是记挂着殿下。

有地点有人物有事件,还有一笔引人遐想的绵绵情意,完美。

芙兰呱唧呱唧鼓掌“鹰哥好文采”

两人心安理得地把这信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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