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白若在一天之中第三次见到了狄云。
狄云只穿着里衣,黑着脸坐在床边:“这不都是老毛病了么,又急吼吼地大半夜叫我来作甚?”
护卫道:“狄大人写下方子,我即刻就派人送您回去。”
狄云啧了一声:“我说小叶啊,你们家大人一动武就倒,这方子我都开了不知多少遍了,怎么就不留一张?”
这护卫名叫叶南,举凡是和张昌宗打过交道的,都知道此人的存在。
叶南道:“大人不让我们留。”
白若打了个哈切:“看来他还是在防着你们啊。”
狄云道:“好了好了,恁地多话,叶南,你跟我来,这位……”
白若接话道:“鄙姓白,白若。”
狄云:“小若,你也去睡觉。床上这个不用管,睡一觉明天早上就好了。”
打从张昌宗突然昏倒以后,白若就一直没能看见他的正脸——
护卫急匆匆地从自己身上接过他,带回客栈,又抓来狄云看诊,现在,他就在床帘后面躺着,层层的青色纱帘之后,只能隐约地看见他轮廓立体的侧脸。
狄云带着叶南出去,众护卫就像是完全不担心的样子,留下她与他两个人在房间里,一声不吭地隐退到屋外的黑暗中去。
白若不住地打量床上那人,心思转了好几转——
方才在墓室的时候,白若心里就觉得很是诧异,张昌宗的武功虽然谈不上一代宗师,倒也能跻身当下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之列,全然不似他平时展现出来的那般文弱。
可是什么叫“一动武就倒”?
听狄云的意思,倒像是张昌宗身上有什么不妥,动用武力时身体会受损。
若是这样,那在墓室中又为何非要亲自动手?让护卫来岂不是更好?
除非……
墓室狭小,又有埋伏,若护卫忠心自然无妨,可若是护卫中不全是他的人呢?
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诸护卫知道他会武,却并不知道他的真实水平,因此张昌宗不愿意当这他们的面出手。
“看来你混得也不如何么。”白若对着床帐,小小声地咕哝道。
她转身向外走去,临出门时,身后那人突然出了声:“喂。”
床帘里的人翻了个身,侧躺着朝向她的方向,低沉温柔的声音被床帘隔出些朦胧的味道:“若若,我要是你,绝不会现在就给来大人报信。”
“你装睡的本事真是一流,”白若无奈地回身,毫无诚意地行了个礼:“张大人且放心吧,你会不会武,身子行不行,与我何干,与来大人何干?没用处的事情,我从来不做。”
“下去吧。”他似是累得狠了,头一低,这回是真的睡了过去。
白若替他掩好门走出来,正好遇见折返回来的狄云。两人都有些诧异:
“你还没睡?”
“您怎么回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狄云道:“我这几天就住这里吧,也省的跑来跑去地折腾。哎,你干嘛?没事,我住旁边屋子就是了,你仍住你的地方。”
白若于是站住了,行个礼就要告辞,狄云突然从怀里拿出一个玉瓶:
“这是陛下赐我的灵药,护心脉,关键时候还可抵得一抵;明天你随那姓张的出去,他若有什么不妥,给他吃下就是。”
白若伸手接过,抬头一笑:“狄太医不怕我藏私?”
狄云蓦地笑出声来:“送你了,姓张的要是犯了病,你看看心情再决定要不要赏他一颗。”
“好的好的,”白若忍不住笑道:“我尽量保持好心情。”
狄云耳朵动了动:“呦,都这时节了,居然还有百灵鸟?”
白若借着院子里灯笼的光亮抬眼去看,果然看见一只棕色的小鸟在屋顶啁啾鸣叫,往来盘旋:“脚上还有红绳呢,多半是家养的。”
狄云道:“年轻啊,眼神儿就是好。”
白若拱手笑道:“您也不老。”
狄云笑着摆了摆手,转身找地方歇下,三人相安无事,一夜安睡不提。
日上三竿好梦酣。
白若睡得十分满足,将将抻了个懒腰,屋外便有动听的女声问道:“夫人可要更衣?”
她歪头想了想,谁是夫人?更什么衣?
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屋外的侍女已经当她是默认,捧着东西恭恭敬敬地弯腰走进来了。
看装束,应该是客栈的下人,多半是顺着昨天张昌宗的话将自己当做女主人了。
白若无奈地接过热毛巾:“早饭放下,更衣就不必了。”
毕竟什么也没带来,根本无衣可更。
后面的侍女端了一个木盘上来,里面是件湖蓝色的纱衣。侍女温顺地垂头说道:“老爷吩咐过了,今日请夫人穿这一身。”
啧,有钱人。
白若也懒得纠正他们的称呼,左右等万年城的事情了了,她和张昌宗也不会有太多交集。既然他要买衣服,自己受着也就是了。
“可是穿这个会冷吧?”
另一人立马乖觉地捧着一件棉披风走上前来,宝石蓝,纹样朴素,光华内敛。
白若满意点头,让诸侍女给自己梳了一个公子髻,另外留出两绺细碎的发垂在鬓边,她原本就长得水嫩可爱,这么一装扮,就更像是个偷跑出来的小公子,恁地讨人喜欢;
连伺候梳妆的大侍女都忍不住看着她的小脸笑了笑:“夫人真是个可人疼的。”
很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主屋里,张昌宗正在跟叶南交待事情,见她进来,叶南拱了拱手就要退下。
昌宗道:“你先去忙,稍晚些时候去公主府接我。”
叶南:“是城郊的别庄?”
昌宗:“城内的。”
叶南领命退下,白若问道:“今天还去公主府?大人不是已经在公主府探察过了?”
昌宗坐在桌后,一手撑着下巴。
不过一个晚上的功夫,他的气色竟比昨天白天还好了许多,温煦的日光透过窗纸打在他周身,真真儿是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眼下这位君子正眼带笑意地看着她:“你也在公主府查过了,可有什么进展?”
白若摇头,何止是没有进展,简直是越查越迷糊。
昌宗手里握着个若盏,起身说道:“这就是了,公主府的水深,岂是一天两天就能摸清楚的?”
他啜了口茶,眼睛却一直在打量她,笑吟吟点了个头:“今日这扮相不错。”
和聪明人一起做事,就是方便,不须特意解释。白若笑道:“得了艳鬼大人的衣裳,自然也要出一份力才是啊。现在就去拜访武驸马?不须先交拜帖么?”
昌宗提了件外袍披上:“不,我们先去一趟城防司。”
见她疑惑,昌宗主动解释道:“城郊别庄里临要离去的时候,公主给我们推荐了一个人:他叫武攸宁,眼下是万年城防司的长官,十八年前负责公主府的守卫。”
“武攸宁?不会是和武驸马有什么关系吧。”
昌宗赞赏地说道:“是武攸暨的兄长。”
白若登时觉得自己抓到了事情的线头:“太好了,若能知道公主大婚当日的守备情况,岂不就是……”
昌宗打断道:“这可未必,那天整个万年城人山人海,非常混乱,更不要说公主府的情况。”
白若哼了一声:“但是不管怎么说,有个当事者,总比我们胡乱猜测要强吧?”
昌宗目光微动:“我们从来都不缺当事者,难道你没有发现么,涉案之人除了武攸暨,没有一个不和十八年前的旧案有关系。”
白若忍不住呛道:“这话从何说来,难道你我不是清白的?”
张昌宗一脸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你怎么能肯定我跟这事儿没关系?”
白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十八年前我还没出生,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当时顶天是个屁孩子,又能干什么?坐在公主的婚轿前面扎两个鬏当小金童?”
昌宗:“……”
白若说着说着,居然还神往了一下:“啊,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这个画面有点可爱呢!”
两人便说边走,昌宗伸手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想些有用的吧,要打听消息,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舌头?”
客栈外,马车前,站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圆脸胖子。
周兴苦哈哈拱了拱手:“二位,可算让我等到了!”
三人在茶楼对面而坐。
白若坐在靠窗的位置,因为是个二楼,楼下的动静自是看的一清二楚——
楼下人群往来熙攘,非常热闹,在大唐的城区规划一向是横平竖直,这里的广场竟是个圆形。
昌宗先看了口:“还是周大人会找地方。”
周兴勉强笑了笑:“本官猜到六郎这些天一定会去找武攸宁,毕竟当年的公主府里的老人啊,也没剩下几个了。就在这里聊聊,也不耽误六郎办事。”
白若抬眼一看,果然在广场对面的一座府衙上发现了“城防司”三个大字。
昌宗笑看着他,只不说话。
周兴沉吟片刻,严肃地说道:“六郎,公主府上自尽的惠范和尚,身后可有留下什么东西?”
昌宗道:“周大人说笑了,那可是来大人□□出来的人,就算他真的做了什么,难道在自尽之前不会处理干净?”
周兴脊背一僵:“那出事当天公主的膳食……”
昌宗道:“您觉得公主府里是会留着没刷的碟碗,还是吃剩的糕点?”
周兴颓然地向后一靠:“若是这样,那我这脑袋可真保不住喽。”
昌宗垂下眼帘,唇角噙着一抹笑:“这事么,还没有定论,毕竟公主喝过的药也没了,你身上也一样没有落死的证据。”
周兴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坐直了:“六郎的意思是……”
他瞥了一眼白若,白若道:“周大人放心,我的小命我自己还想留着呢,绝对不会多嘴。”
见昌宗点头,周兴从大拇指上拨下了一个金底镶着祖母绿的大扳指,双手推到了昌宗面前:“我知六郎不是俗人,这就是一点心意,您看喜不喜欢?”
昌宗一手拈起那扳指,神情戏谑:“周大人这是打发谁呢?”
周兴苦笑道:“六郎跟着陛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要真就是个普通物件,我哪能拿到您面前丢人现眼呢?”
昌宗纤长的指在祖母绿边上摸了两下,“啪”地一声轻响,宝石竟然弹开了——竟然是个玉雕的印章,白若仔细看了看,上面雕着:“周文盛印。”
周兴起身,朝着张昌宗慎重地行了个礼:“这是我的私印,六郎帮我这一次,今后我周兴但凭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