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失八里。
耶律铸近日以来愈发显得忧心忡忡。
他已得知了合丹之死,也知道以漠北诸王各怀异心的样子,很难在战场上对抗李瑕。
若再大败一场,大元在西域则大势已去。
耶律铸已再不求歼灭李瑕。
他是文人,更擅长不战而屈人之兵,眼下的局面也更适合以谋略应对。
首先,该稳住诸王,坚定他们对大元的信心;其次该离间兀鲁忽乃、巴巴哈尔与李瑕,破坏他们之间的联盟。
只有做到这两点才能反败为胜,至不济也能等到他的陛下再遣一宗王领兵前来。
要比合丹还强的,有移相哥、塔察儿……那从哈拉和林而来,至少还要四五个月。
那就求稳,尽力拖延也不能让李瑕速战速决。
……
“诸位放心,局势并没有这么危急。”
“耶律铸,我听说合丹已经被那个宋人杀掉了?”
“所以呢?哈答驸马也想投靠这個宋人吗?”耶律铸并不着急解释,反而质问了一句。
这让他显得底气十足。
那哈答驸马本已有些轻视忽必烈的实力,此时反而心里没底。
“我没这么说!我怎么可能投靠外敌,还是最软弱的宋人?”
耶律铸道:“我已得到了具体的消息,合丹大王与阿里不哥鏖战了一场,勇士们正疲惫,李瑕与兀鲁忽乃的十万人包围了他。合丹大王一路北归,大大小小十一战,歼敌八万,终于退到高昌城下,却遭到了巴巴哈尔的背叛。”“巴巴哈尔为什么……”
“因为她是海迷失的女儿。”
耶律铸根本不给这些人质疑忽必烈实力的机会,直接把当年汗位之争的秘情砸出来。
“巴巴哈尔的母亲施巫术暗害蒙哥大汗,所以她得到机会就叛乱了。你们也想效仿她吗?”
哈答驸马摇了摇头,嘟囔道:“合丹死得真冤枉。”
本感到忽必烈大势已去,三言两语间,合丹之死被形容得倒像是个意外。
而宋人也被形容得与印象里一样废物。
“丞相刚才说十万人,李瑕有这么多的兵马在西域吗?”
耶律铸指点着地图,道:“大汗已经在和宋国和谈、贸易。让宋国能够从两淮、京湖调支兵力攻打李瑕的川蜀,估计我们已经拿下了关中。所以,李瑕只好把剩下的兵力全调到西域,想要效仿建立西辽的耶律大石……”
“真的?!”
当然是假的,是耶律铸随意推演的。
但不可能有人能戳穿他。
蒙古诸王还能更信李瑕,而不信他吗?
要证明这消息是假的,到长安确认也要三五个月,足够援兵抵达了。
除非李瑕还能再拿出数万大军。
不少人质疑忽必烈的心思又开始淡了。
其后,耶律铸竟懒得再提那“很快就要败亡的李瑕”,转而开始分配阿力麻里、别失八里等地的牧场。“耶律铸哄我们的。”
玉龙答失回到了营帐,马上让人在外面守着,与兄弟们商议起来。
蒙哥的长子已死,第五子辩都是庶子且年纪还小。在帐中的只有二子阿速台、三子玉龙答失、四子昔里吉。
三人以玉龙答失为首。
“我早就觉得李瑕实力很强大,他能在钓鱼城击败父汗,又能从忽必烈手中抢走关陇的地盘。现在连合丹也败在他手上,一定不是耶律铸说的那样。如果连合丹都能歼敌八万,那大蒙古早就吞并宋国了。”
“我觉得宋人不会有这么强。”阿速台道。
阿速台就是当年随蒙哥南征,因为在陇西射杀汉人百姓为乐,被蒙哥重惩的那个儿子。
他骨子里的观念更像阿里不哥,视汉人为两脚羊。
连北地汉人他都瞧不起,更何况宋人。
偏偏玉龙答失很坚定,瞪了二哥一眼,道:“信我,李瑕已经很强大了,能够抗衡忽必烈,我们要借助他的力量。”
“可他是我们的仇人。”阿速台提醒道。
“闭嘴。”玉龙答失道:“我已经给李瑕写了信,相信马上就会有回信。”
阿速台面对弟弟这样坚定的语气,不敢顶撞,嘟囔道:“我以为你是我和商量。”
“我不需要和你这个蠢材商量。”
阿速台这就没声了。
他的生母只是蒙哥的妃子,而玉龙答失是忽都台大皇后所生。
这就是在陇西里把汉人百姓当成猎物射杀的强者、黄金家族的皇子、大蒙古国的勇士……只要有更高贵者给他一声厉叱,他就能唯唯诺诺,比羊还温顺。玉龙答失没功夫理会二哥的废话,踱着步,焦急地等待着。
“你们知道吗?我用父汗的玉玺盖了很多空白文书。”
他是在通过说话来缓解紧张,而不是真在与兄弟们商量。
“只要李瑕有了确切的回复,我就要联络诸王,举起反对忽必烈的大旗……哈,到时看看西方,李瑕、兀鲁忽乃、海都,再加上我,全是忽必烈的敌人。”
“还有巴巴哈尔。”阿速台提醒道。
“她不配。”
玉龙答失漫不经心地应着,掀帘又向外看了一眼,有些紧张地咬了咬指甲。
“快了,我将要振兴大蒙古国……”
与此同时,耶律铸正在道路上迎接一队人。
这队人仅有千余人左右,牵着马匹与骆驼,一个个风尘仆仆,显然是走了极远的路而来。
终于,队伍到了眼前。
一名年轻的蒙古人翻身下马,向耶律铸走来。
他年纪不到三十,望之二十七八岁,身材魁梧,举止却彬彬有礼。
蒙古人中难得有他这种姿态文雅者。
“八邻部的伯颜,奉伊尔可汗之命朝贡大汗,途经西域,向丞相问候,愿丞相身体康健。”
“伯颜。”耶律铸轻声念叨着这人的名字,莫名地对他十分欣赏,赞道:“伊尔可汗麾下原来有这样的勇士。”
“不敢称勇士,只是使臣。此来,是为了向大汗表明伊尔可汗的支持。”
“好!”
耶律铸闻言,振奋了不少。
正好旭烈兀的使臣路过,表态支持,又能让诸王心定不少。
“伯颜来得正是时候啊!你从伊尔汗国而来,为何走西域这条路线啊?”
如今从波斯到中原的路主要有两条,一条是草原丝绸之路,一条是传统的丝绸之路。
而自从河西走廊落入李瑕之手,传统丝绸之路便难走起来,到了高昌之后要穿过阿拉善沙漠的北缘而行。
这一路太过艰辛,只有到了河套之后才能得到补给。
故而,耶律铸有此一问。
伯颜应道:“我从小就是在西域长大,熟悉路况,所以伊尔可汗命我出使。”
耶律铸观他举止,忽然问道:“那可会汉语?”
伯颜遂用汉语答道:“会些诗词,会写些行草。”
耶律铸不由啧啧称奇。
对这个年轻的蒙古人如何赏识不提,这一千人的队伍被带回别失八里,诸王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贡品,看到旭烈兀在国书上表露的对忽必烈掷地有声的支持,大受震撼。
耶律铸见此情景,不由又松了一口气。
这次他属实是运气不错,正好赶上旭烈兀的使节抵达,勉强抵消了合丹之死造成的人心浮动。
但危机还远远没有消弥。耶律铸知道,就在这别失八里还有不少人想要伺机反戈一击。
他招过心腹,问道:“玉龙答失在做什么?”
玉龙答失正带着阿速台在见驸马哈答。
谈了许久,万事商定,他把盖着蒙哥玉玺的檄文摆在哈答前面,道:“那就请我的姑父写上名字,共举大事。”
“哈哈哈,我们蒙古人不需要这个。”哈答摆手不已,道:“当时莪就说了,得由你来当大汗。简单,杀了耶律铸,再开个忽里台大会,我第一个拥护你。不要这个,不要这个。”
玉龙答失皱了皱眉,还想再劝。
帐外忽然有人道:“哈答驸马,有人送了礼物来。”
哈答遂向玉龙答失道:“我去收个礼物就回来,我的大汗。”
“……”
玉龙答失与阿速台就在哈答的帐篷里等了许久,渐渐感到了不对劲。
“我们走!”
“怎么了?”阿速台不解,问道:“哈答已经答应我们了。”
玉龙答失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但就是不对,我们走。”
正是多了这两句话的功夫,他大步走出帐篷,才掀开帐帘。
“嗖!”
一支利箭猛地射来,毫不留情地射穿了玉龙答失的喉咙。他眼睛一瞪,不可置信。
他有着高贵的身世,他还很年轻,也很聪明,本该还有伟业在前方等待着他去实现。
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但就是这样……
血溅了阿速台一脸。
“玉龙答失!”
阿速台大喊一声,在失去了弟弟之后,竟完全不知该怎么做。
“噗!”
一柄弯刀斩下,径直将他劈翻在地。
“噗、噗。”
有蒙卒上来补了两刀,已确保两人死透了。
“快!尸体收了,别惊动旁人。”
“只有两个,昔里吉不在这里?”
“在他的帐篷,丞相已经派人去了……”
昔里吉今年十六岁。
此时他正带着庶弟辩都,以及两个妹妹失邻、必赤合在收拾行李,以准备随玉龙答失举事。
忽然,失邻转过头,耳朵一动,仔细听着什么,最后有些疑惑道:“四哥听到了吗?”昔里吉虽然什么都没听到,还是指了指帐中唯一的桌案,道:“你们到下面躲好。”
他小心地走了几步,稍稍把帐帘掀开一条缝。
只见远处有一滩鲜红的血。
昔里吉大骇。
“怯薛!保护我们!”
“嗖!”
箭矢激射而来,昔里吉已就地一滚,再抬头竟见到辩都已倒在地上。
他愣了一下,爬上前一摸,大哭起来。
“耶律铸!狗驱口!我是你主子……呜呜!辩都还是个孩子啊……”
此时外面已有杀喊声响起。
“保护王子!”
是玉龙答失留下的怯薛此时才反应过来。
但只怕已没用了,他们人数太少。
然而,很快又是一声尖锐的鸣镝声从远处传来。
失邻哭喊道:“就是这个声音……呜呜……是敌袭,是敌袭……”
下一刻,不远处也有人大喊起来。
“敌袭!”
“宋人袭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