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的廉亲王如今的民王允禩——阿其那已经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他原本就身子虚弱自从弘时下令逐出了所有的太监宫人之后他这里换了一批粗手大脚的太监和遭到宫里黜斥的老宫女。这些人不仅不懂得一点儿规矩更不愿意来这里侍候这位失势的八爷。他的家人甚至连妻妾子女们全都不能过来服侍他。他要独自一人来承担痛苦承担心事承担那本来应该下人去办的事情。这事若放在普通人家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在他这位养尊处优、大半辈子都是颐指气使惯了的王子身上可就了不得了!从三月初他就患上了噎食病不能吞咽任何东西一吃就吐。在这里守护的人根本不把他的病情当回事儿;而太医们更是随便开点药敷衍塞责一下就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现在可真是全都体验到了。
此刻这位人见人爱也人见人怕的八爷正和衣躺在西配院的一间厢房里。这里原来曾经是下人们住的地方那张勉强可称之为“床”的其实只是一个高榻。不过这倒很随了允禩的心意因为在这里他能够看到窗外。人一旦失去自由看看外边就是一种无形的享受。他和隆科多的待遇不一样这个圈禁他的高墙大院有着上千亩大几千座房屋。就是这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子里他也可以看到从前临窗垂钩的花园和鱼池。而且除了银安殿外他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他想住到这里一来是要回避过去的记忆二来是想吹一吹凉风使自己的脑子能清醒一些。现在他望着外头的海子老柳树还是那样的绿水面上还是碧波涟漪。只是由于长久没有打扫水面上浮了许多树叶败草罢了。他忽然有了新的现原来有了这些枯叶败草散落在水面和小径上倒平添了许多雅兴。如果当夕阳西下之时他能在这小径湖边上走走看看岂不也是人生的一大乐趣那不是比自己原来走着的、净得一尘不染的路更富有诗意吗?想当年自己为什么要有那个洁癖呢?如今重病在身想走也不能举步了。唉糊涂呀!
弘时和旷士臣其实早就来了与他们同来的还有那个落拓书生张熙。弘时是因不愿意有更多的人知道他的行动才让这两人陪着他来看八叔的。这时他看到八叔身子似乎是动了一下便上前轻轻地叫了一声:“八叔。”
允禩用呆滞的目光在屋子里搜寻了好大一会儿才看到了弘时。不过他也就这么看了一下就马上又闭上了眼睛。
“八叔”弘时满脸是笑地走上前去说“侄儿奉旨来瞧瞧您。”
允禩略微移动了一下身子说:“你来了就很好。你带来的是丹顶红还是孔雀胆?要是用黄绫布这屋子太低而且我已没了力气得找几个人来服侍才行。”
“八叔您想到哪里去了?”弘时听着他这如说家常一样的话直觉得浑身起栗“八叔放心绝对没有那事也永远不会有那种事的。万岁爷每天都在惦记着你的病情他不方便才叫侄儿代步来看看您的。”
允禩只是不屑地一笑却什么也不想再说。
弘时端起面前的汤碗看了一下见那里面只不过是一些残存着的藕粉渣子便高声叫人吩咐道:“去叫你们这里的管事来一下。”
不一会儿一个管事太监跑了进来向弘时请安说:“三爷不是他们无礼挡驾还要验看爷带来的东西。实在是因为事先没有接到内务府的札子不知道爷是奉了密旨的……奴才向三爷谢罪了。请三爷体恤我们当下人的难处……我们是什么人也不敢得罪的呀!”
“别人不敢得罪就拿我来开刀是吗?”
那太监更是慌乱地说:“不不不三爷听错了我说的是……”
弘时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训斥着:“我不是说的这个。你们要明白八爷永远是八爷他就是绑赴西市上了法场你们也还要向他执奴才的礼。杀头时刀上也还要带上皇封标记这就是圣人说的天理!好嘛爷我几天不来你们就自作主张地这样糟践八爷还得了吗?你瞧瞧这里地不扫碗不刷茶也不倒你们干的是他娘的什么差使!”说着他把半杯残茶全泼到那太监身上又狠狠地啐了他一口说:“去倒一壶好茶来!从今天起人分三班昼夜轮流地在这里侍候着。你们也知道我现在就管着韵松轩我一个条子就能打你们到乌里雅苏台去。滚——都给爷滚远点儿!”他说着朝那太监头儿又踢了一脚。
张熙简直看呆了。他万万想不到这位说话和气待人亲切的三阿哥起脾气来竟是这样的怕人。这时却又瞧见弘时已经伏在允禩身边极其耐心地说着:“八叔您尝尝这是侄儿给您带来的蛋糕。”说着他把蛋糕分成了极小的块儿一点点地往允禩嘴里送“八叔您觉得好吃吗?要是您能受用赶明天我再给您带来点儿。”
“我还能有明天吗?”允禩气息微弱地一笑“我的昨天和今天已经被你的父皇剥夺光了现在我到了穷途末路还要那个明天干什么?”
“八叔……”
“你听着!我落到这个地步一点儿也不后悔也一点儿也不能原谅你的阿玛!我们斗了这么多年了谁心里不知道谁呢?他不愿我死是怕落下个杀弟的坏名声;我也不愿意这样地死掉想让他对我明正典刑就是你刚才说的刀头上带着皇封的那种死法。现在我要是一死不但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就是后世人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只要一死他也别想得到清白。政局上是他赢了可人心上是我赢了!”
也许是允禩过于激动了他忽然一阵痰厥两眼翻了上去面色灰白如土。似乎是想呕吐可又吐不出来只是张着嘴呵了好大一会儿才算镇定住了。
弘时走近八叔身边说:“八叔我已经把这里的太医撵出去了。下午让马士科来给您瞧病。您千万要放开心不管好歹万岁总是您的哥子嘛!”
“哼天家父子无亲情何况他这样的哥子?”允禩抬眼看了一下旷士臣他们说“你们都出去!”
弘时凑近前来问:“八叔您有什么话就对侄儿说吧。”
允禩紧紧地握着弘时的手热切地说:“好侄儿你手中一定要有兵权。没有兵你就别想斗得过弘历!雍正现在已经坐稳了帝位就是我活着也动不了他一根汗毛。他就是在圣祖的最后时刻让你十三叔抓住兵权的。要是你十四叔当时不在西疆他能有这种局面吗?”突然他的手松开了他已处在了神志昏迷之中口里还在轻轻地说着:“天意天意啊……”
弘时很为八叔的话所感动他想雍正现在把繁重的政务交给自己却把兵权给了弘历难道他不是另有深意吗?眼见得几个太医慌忙地奔了进来他对旷士臣和张熙说:“走吧咱们也该走了。”
当天夜里这位深孚重望一生都在威胁着雍正的、康熙皇帝的八儿子在昏黄的灯烛下望着窗外的冷月结束了他的一生。一直到死他的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他死后许多曾经受过他恩惠的官员们也还有人偷偷地在半夜里为他拈香祝祷求上天赐福给他的子孙。但他毕竟是死了而他苦心经营了一生的那个“八爷党”也就随之消失变成了人们永久的回忆了……
张熙目睹了八爷生前的一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过了几天他就告别弘时三爷和旷士臣回到了他的老家湖南永兴。此时节令已近重阳天高气爽红叶满地山染丹翠水濯清波。湖南地处江南气候温暖更是竹树繁茂云蒙雨洒说不尽的初秋风光。张熙回到家里顾不得身子疲倦稍事修整、把旷士臣给他的三百两银子留下二百两家用便急急忙忙地赶去见他的老师曾静。
曾静今年已是五十多岁了他听了张熙的经历兴奋得脸上放光说:“好好真不愧我教你一场也不在你千里奔走。贤者不以成败论英雄何况事情又是大有可为呢?你真算得上是位好儿郎!”
张熙转脸看见师母已经端着饭走进来连忙欠身站起来接过说:“谢谢师母。”便坐下来和曾静一齐吃饭饭后师生又促膝畅谈。张熙对曾静说:“这次学生在北京和旷老师谈过几次因不知老师有什么安排所以说得不深。三阿哥事情太忙学生看再多呆也没什么益处就告辞回乡来了。”
曾静一笑说:“你是对的何必一定要说透呢?”说着将两本书推到张熙面前“这是我新刻的两本书你拿去读读吧。旷士臣辅佐的是三阿哥他学的是赵高毁秦的路;我学的是张良走义兵揭竿而起的路子。其行不一其心无二如此而已。”
张熙接过来一看原来一本是《知新录》另一本是《知己录》。便说:“察情而知己温故而知新!老师您真是好见地呀!”
曾静拈着胡子笑着说:“其实这还不全是老生常谈嘛。《知新》这篇我写的是五胡乱华时的政情民情;《知己》篇则写的是古今祥瑞灾变说的是天人感应。文章应为世人而作我写的同样也是圣人的那句话:‘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
张熙不言不语地看着时曾静又说:“你刚走时我就向你说过如今大清的气数已尽了。自古凡将亡之国必定要出一个暴君倒行逆施的。你看看现在的雍正他篡皇位、欺兄弟、逼母后、杀功臣而他的政令却是一头儿栽培田文镜这样的酷吏一头儿又压制杨名时等正臣。他自己车马宫室、锦衣玉帛的供奉着还要聚敛天下之财。他这是在无分贵贱良莠一网打尽地整治百姓啊!纵观吏治横看民心他能有好下场吗?”他历数雍正登基以来的种种虐政后又说“你方才说得很对要不是被张兴仁这样的人救了你现在早已是身异处了。所以现今当务之急就是劝告岳钟麒起兵反正这才是上上之策!”
张熙被他说得热血沸腾他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岳钟麒不敢进京述职就是怕步了年羹尧的后尘。但他总是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呀学生看他这是举棋不定!老师说的事宜早不宜迟。学生打算立刻就找他当面谈谈。”
“不不不请稍安匆躁。劝岳钟麒举旗造反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啊!你能保证他不把你送上断头台吗?”
“那怎么会?他总还算是岳武穆的后世子孙嘛。”
曾静说:“自古以来忠臣家里出逆子你千万不能以此来衡量他。他如果自认为是汉家儿男那当初就不会出来做官了。我觉得还是从利害入手劝他再晓以大义好生地写封信去。他怕的是雍正屠杀功臣我们就从这上头下手。我这篇文章写不好你哪里也不能去。”
张熙说:“老师那你为什么还迟迟不肯动笔呢?”
“唉我是在为你着想啊!你这一去犹如当年的荆轲刺秦王凶多吉少啊!我已将近花甲一切都置之度外了。你可是上有老母下有幼弟弱妹的人哪!”
张熙慨然说道:“这些我早就想好了家中也已作了安排。老师放心我母亲也是位深明大义之人。”
他们这话说过七天之后张熙与曾静洒泪而别。这一趟路足有三四千里呀!张熙抱定了必死之心也不计较路程的远近。他身上只带了四十两银子其余全都留给老师背着曾静给他的一件老羊皮袄便踏上了西去的漫漫长路。待他来到西宁时早已是雍正七年的正月了。
张熙先自找了一家客店安下身来洗洗澡又换了一身衣服这才提足了精神去见岳钟麒。来到大营门口他请守门的军士通禀说:“我是从湖南专程到这里来的带来了一位故人给岳大将军的亲笔信请代为传禀。”
“请问这位先生高姓大名?”
“哦不敢我叫张熙。”
那戈什哈不再问什么带了张熙的名刺便走了进去。过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笑着说:“岳大帅正在议事请跟我来吧。”
张熙跟着他来到营里坐下那兵丁说:“你就在这里等着吧这是岳大帅的签押房。壶里有茶岳大帅很快就下来了。”
张熙放眼打量这座签押房时只见中间的大条案上堆放着一尺来厚的文书;北边是一面大炕炕上铺着虎皮褥子;南门靠墙边支着一个茶吊子在嘟嘟地冒着水气;东墙下是一排白木板凳其余别无长物。只在西墙下的条案上方挂着一幅字上写两个大字:“气静”却既无题头又无落款显得十分清寒朴实张熙先就有了一个好印象。
接着猛听到外面门帘一响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大步走了进来黑红的脸膛上精光四射一望就知这就是那位雍朝的第一名将岳钟麒了。跟着他的后边又过来几名小校帮着他脱去外衣换上小褂。岳钟麒的脸上却始终是冷若冰霜看不出一点表情。张熙的心头不由得一阵突突乱跳。
“你就叫张熙?”岳钟麒仔细打量了他一眼说“嗯好相貌是个英俊男儿!这么大冷的天儿你从湖南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不容易啊!”
张熙突然醒过神来连忙跪下叩头说:“岳大将军安好!小人就是湖南生员张熙奉了老师之命特地赶到军前有机密要事想面禀将军。”
“啊?你不是来送信的吗?”
张熙抬起头来看了一下帐中的军士们却没有说话。
“哦你不要多疑。带兵的人谁跟前没有几个敢死之士?他们都是跟着我多年又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有话便说有信也可以拿出来不要这样忸忸怩怩的。”
张熙心想这种情形下万万不能开口多言便从棉衣里面扯下一角来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封信来呈了上去说:“大将军请过目。”
岳钟麒接过那封信先赞了一句:“嗯一笔好字!”他又抽出信笺来刚看了一眼就吓得机灵灵打了个寒战。只见那上边写道:
谨致故宋鹏举元帅武穆少保之后
钟麒将军麾下
湘水石介叟顿拜上
岳钟麒惊异地想:”石介叟”这个名字他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他写这样的信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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