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之前,斩月峰。
学完了今日的课业,虞松泽放下笔,他微微松了口气,喝了口旁边摆放的茶水,便起身拿剑离开了房间。
虞松泽进入亲传弟子一列已经半年有余,衣食住行皆在亲传弟子的山峰,与外面鲜少接触。
相比于外门和内门的热闹,亲传弟子们的修炼环境像是世外桃源,这里环境优美,又很安静。在这里住的久了,虞松泽总是忘记长鸿剑宗是拥有几万弟子的大门派。
已经半年了,虞松泽还没有正式拜师。
因为他的无垢道心,几位长鸿大尊者目前还没有商议好由谁来教导更为合适。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反正亲传弟子们一向不分你我地由所有长老们来教授,各取所长。
虽然还没有正式拜师,可长老们都当虞松泽是自己的弟子,倾囊相授。
其实其他亲传弟子们也想多照顾他一点的,只不过虞松泽想到自己是来卧底的,日后必然会和长鸿剑宗反目成仇,所以潜意识里避着其他人,总是一副很冷淡的样子。
半年时间,虞松泽的修为已经有炼气圆满期,距离筑基一线之隔。
这个修炼速度不愧为无垢道心,但也和虞松泽的用功有脱不开的关系。
剑修弟子已经是很刻苦的那一类修士了,虞松却泽比大部分弟子还要更用功。他每日不仅要读书学习和修炼有关的知识,还要打坐,练剑时间竟然还能比普通弟子多一到两个时辰。
虞松泽天没亮便起床学习,他从早到晚地用功,将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没有一丝缝隙,每天都到深夜才回来睡觉。
从小的成长环境让他比其他人要更能吃苦些,从贫寒的人界来到这么好的地方,每日有供应不断的珍稀佳肴,一大半山峰都划在他的名下,虞松泽却从没有享受过一日。
哪怕松懈下来一点点,虞松泽心中的罪恶感便会犹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有他对妹妹的愧疚,也有对长鸿剑宗的负罪感。
唯有不停地努力,不让自己有分神的机会去思考其他事情,每天都累到极点,虞松泽才能在夜晚安然入睡。
他拿着剑离开了自己住的府邸,刚一出院,虞松泽的呼吸便是一顿。
一个俊俏的少年靠着外墙,正有些无聊地自己给自己吹口哨听——正是亲传弟子排行第六的慕容飞。
慕容飞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顿时露出阳光干净的笑容。
“师弟!你总算念完书了。”他说,“我们出去找个地方玩一圈如何?”
虞松泽紧绷着身体,他侧过脸,僵硬地说,“不了,我要去练剑。”
他向外面走,慕容飞就在旁边锲而不舍地跟着他。
慕容飞叹气道,“你太刻苦了,半年都没休息过一天,这样下去你迟早要成剑疯子的。修炼不是一时之事,要懂得劳逸结合。”
虞松泽一向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们的关心,所以便沉默着。
慕容飞也不在意,他又兴奋道,“哎,对了,你想喝酒吗?我在桃花林挖到了师兄们藏的酒,要不然我们俩偷偷过去看看?”
慕容飞几乎每隔几天都会来找他,哪怕虞松泽总是冷着脸一言不发,他还是凑在他旁边,孜孜不倦。
“不必了。”虞松泽淡漠地说。
慕容飞停下脚步,他看着少年头也不回只顾着向前走,浑身都写满冷淡的样子,不由得委屈地嚷嚷道,“郁泽,我可是你是师兄!你这个月一次还没理过我,你太过分了,你目无……兄、兄长!”
虞松泽这才转过身,他看向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无可奈何地说,“慕容师兄,我要去练剑,你在这里耽误我越久,我今晚回来的时间便越晚。”
耽误别人修炼天打雷劈,可是慕容飞觉得虞松泽实在太过于刻苦了,他这根弦崩得太紧,慕容飞怕他有一天会断掉。
“我不管!”慕容飞说,“今日我最多允许你练一个时辰的剑,然后你就要陪我出门逛逛。”
看到慕容飞一副自己不答应就要一直纠缠下去的样子,虞松泽轻轻地叹息一声。
“好吧。”他说。
慕容飞这才露出笑容,又跟了上来。
他们二人年纪相仿,慕容飞要比虞松泽大一岁半。只不过不知是慕容飞当小师弟当了太长时间,被师兄师姐们保护得太好,总有点孩子气的感觉,还是因为虞松泽当习惯了长子,二人一起时,总觉得慕容飞要更幼稚一点的感觉。
虞松泽去练剑,慕容飞便坐在一旁等他。
在剑法上,他倒是可以指点虞松泽很多地方。只不过虞松泽很聪明,一点就通,慕容飞更多时间都是在安静地旁观。
他看着虞松泽练剑,看着少年一丝不苟地将所有动作都做到最好,并且重复成百上千遍,看着看着,慕容飞有些恍惚了。
他忽然感觉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就好像他曾经也看过一个与虞松泽很相似、但更瘦弱单薄的身影,也是这样练剑的。
慕容飞发呆发了很久,直到虞松泽向着他走来,他才抬起头,怔怔地问,“怎么了?”
“一个时辰。”虞松泽说。
慕容飞这才恍然回神,他意识到虞松泽已经练完了剑,顿时站了起来,高兴地说,“走走走,我们好好逛逛。”
几位长老和师兄师姐们都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这个同龄人能和虞松泽玩到一起去,顺便对带虞松泽放松放松。
可惜虞松泽软硬不吃,慕容飞磨了他几个月,他今日终于松口同意了。
“你还不能御剑飞行,来,上我的剑!”
慕容飞召唤出自己的长剑并且变大,他兴奋地招呼着虞松泽。
“我们要去哪里?”虞松泽问。
慕容飞其实也没想好,但只要让虞松泽今日休息半天,就已经成功了。
他想了想,“你自从来了亲传山峰后就没出来过,我带你在附近熟悉熟悉地形吧。”
二人御剑飞行,在山峰中穿行。
微风划过脸颊,沧琅宗壮丽的山峰云雾缭绕,阳光透过云层,落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上,一副壮丽秀美的样子,虞松泽却看不进去。
他无声地叹息。
慕容飞并不知道,对于虞松泽而言,与他相处的每时每刻都是折磨。
因为能够感觉得到少年真的在努力做一个师兄,他对他真挚的关怀像是烧灼的火焰,让虞松泽格外难熬。
“怎么样,出来逛逛是不是心情也会好一些?”慕容飞爽朗地笑道。
虞松泽保持着冷淡,为了不在意任何人,也不让他人有关心自己的机会,他甚至经常会故意做一些不合群甚至没有礼貌的事情。
比如现在。
“没什么意思。”虞松泽语气淡淡地说道,“我不喜欢这么高。”
慕容飞以为他有些怕高,便很好脾气地说,“那我们低一点吧。”
飞剑的高度逐渐降低,从云雾下降到半山腰。
“我们门派太大了,这附近的山脚都没人来呢。”慕容飞笑道,“不过我之前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在这附近玩,森林深处有很多漂亮可爱的灵兽,等有时间我带你去看看。”
慕容飞本来侧着头与虞松泽说话,忽然间,少年神情一顿,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了。
他不胡闹不打趣,而是露出这般严肃样子的时候,才方能看得出来他是当年初出茅庐便在修仙界一鸣惊人的年少英才。
“怎么了?”虞松泽看向他。
“有血的味道。”慕容飞沉声说,“可能有人受伤了。”
他闭上眼睛,屏气凝神,金丹期的灵识倏地展开,向着周遭山林铺去。他很快睁开眼睛,本命剑随之而动,载着他们向着树林的边缘飞去。
“果然有人!”慕容飞修为高,虞松泽还什么都没看见的时候,他已经沉声道。
直到穿过树林,虞松泽终于看到有一个弟子倒在血泊里,生死不明。
慕容飞收了剑,他迅速来到这个弟子身边,伸手抓住他的手腕,神情越发凝重。
“还有一丝呼吸,但有点不对劲。”慕容飞蹙眉道,“这个人中了毒,而且胸膛还有剑伤,绝对不是意外。”
慕容飞随师兄师姐也历练过许多大小事情,此刻毫不慌张。他迅速将随身携带的丹药喂入孙乌木的口中,与此同时一边帮助他疏通引导混乱的真气,一边阻隔住孙乌木胸膛伤口附近的血管,用真气凝住伤口,让剑伤不再恶化。
虞松泽虽然自己被差点打死过,可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别人流了这么多血,有些无措地问,“这么重的伤,他能活下来吗?”
“如果我们不来,他大概一盏茶的时间就会死掉。”慕容飞沉声道,“现在的话不好说,如果逼出他丹田中的毒素,或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他抬起头,看向虞松泽,“郁泽,我现在不能松开手,你用门派玉牌叫阮师姐过来,顺便联系教习,让他去把内门教习找来。”
每个山峰都有教习,教习的身份低于长老,在外门和内门负责管理弟子们平日的杂事,从资源分配再到修炼考核,教习们什么都管。
而在亲传弟子山峰,亲传弟子的地位高于教习,教习更像是管家,大多都是医修或者丹修出身,若是亲传弟子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们解决。
虞松泽点点头,他先联系阮红苓,后联系教习,以玉牌为位置定位。
做完这一切后,慕容飞又说,“你翻翻他的胸口和储物戒指,看看他有没有玉牌,确认一下身份。”
慕容飞如此有条不紊毫不慌乱的样子,倒是真有点像师兄的感觉了。在他的指示下,虞松泽在弟子的衣襟中翻到了带血的门派玉牌。
“他叫孙乌木,是内门弟子。”虞松泽说。
孙乌木身上穿着内门的弟子服,慕容飞倒不是太吃惊,他蹙眉道,“内门弟子怎么会在这里?”
慕容飞持续不断地为孙乌木输送力量,虞松泽也在旁边蹲下,将他口鼻边的血擦干净。
本来濒死的孙乌木硬生生被高级丹药和慕容飞从鬼门关拽了回来,他胸膛微弱地起伏,血沫顺着嘴角滑落,又被虞松泽擦拭掉。
“……”
孙乌木的嘴唇好像动了动。
虞松泽一怔,他将腰压低,轻声道,“你说什么?”
“……娆,”孙乌木气息虚浮,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杀魏娆……杀……魏娆……”
“魏娆?这是我们门派弟子?”慕容飞蹙眉道,“你的伤是此人弄的吗?”
孙乌木已经没了声响,又一次昏死了过去。
慕容飞看向虞松泽,本来想与他分析一下,结果便看到少年脊背僵滞,他瞳孔紧缩,手指捏紧成拳,指尖都用力得泛白,整个人陷入一种极其可怕的杀意之中。
郁泽虽然平时淡漠,偶尔还毒舌不愿给人面子,可慕容飞能感受得到他的这个新师弟是个心地良善之人,只是不知为何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
这开始慕容飞第一次见到虞松泽露出这个表情。
“师弟,郁泽……!”慕容飞低声道,“你……你这是怎么了?”
虞松泽的大脑昏昏沉沉,他咬紧牙关,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安定城魏氏小姐府被封,魏老爷和其党羽被查抄,魏娆消失不见……她确实很有可能也被接来修仙界。
只是不一定,还不一定,或许只是同名之人……冷静,虞松泽!
虞松泽要用尽全力来扼制自己,才能勉强自己不做出其他冲动的事情来。
就在这时,阮红苓赶到了。
阮红苓是亲传弟子中对医术最精通的一个,她一向少言寡语,赶到后直接接替了慕容飞的位置,帮孙乌木治疗。
慕容飞刚刚要同时多处维持孙乌木的状况,他其实不太擅长这个,紧张得额头都冒了汗,退下之后,不由得松了口气。
阮红苓修为高,离得近,所以来得非常快,慕容飞道,“师姐,他就交给你了,我们去迎迎那内门教习,可不能让人跑了。”
“他的伤是新的,伤他的人没走多远。”阮红苓淡声道,“去吧。”
于是,慕容飞和虞松泽在路上又一次联系了内门教习,确定了魏娆的内门弟子身份,又将这件事传达给看守出入的轮班弟子。
长鸿剑宗虽然很大,但并不适合躲藏,就像瓮中捉鳖,总会抓住。最好的时机便是杀人灭口后离开离开门派。
二人赶到门口,果然抓到了正要出逃的魏娆。
虞松泽其实没有见过魏娆,在人界的时候,金枝玉叶高高在上为非作歹的魏氏大小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见到的。
可是当看到魏娆那张哪怕尽力伪装却难以掩盖眼底深处乖张狠毒的神色时,虞松泽几乎瞬间便认定,她就是无定城的魏娆!
魏娆仿佛也透过他的易容认出了他的身份,她惊恐地尖叫起来。
……还有什么是能比本就做贼心虚,看着死人复活前来复仇更让人感到恐怖的?
有那么一瞬间,虞松泽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意,想要不管不顾在这里便斩杀魏娆。
可是他在魂魄深处与鹤羽君的血契制止住了他的行为,让他从这种失控的恨意里不得不挣脱清醒过来。
虞松泽阴沉地注视着魏娆,直到她被押走。
回去的时候,虞松泽一直浑浑噩噩。慕容飞意识到他状态不对,一路上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他无心修炼,干脆便一直坐在孙乌木的病床边,孙乌木的状态在两天之后终于逐渐好转。
与此同时,孙乌木未发出的信也被找到,里面写了从他们四人下凡接魏娆开始的所有事情,因为魏娆当初恳求,不希望谢君辞的事情被其他人知道,所以师兄弟心软,并没有上报门派。再到四人一个个出意外,最后到那日看了留影球,确定谢君辞无辜,而引起的对她的怀疑。
孙乌木提前写信以免自己也出意外,更像是他这些年带着师弟妹们在秘境里磨练出来的警觉,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魏娆在门派牢狱里一直嘴硬,可惜如果她没妄想伤害孙乌木,或许其他三人死的死残的残还怪不得她的身上,孙乌木体内的毒素和胸口的剑伤,再加上她出逃的举动和脖子上的掐痕,桩桩件件都能对应在一起。
这件事震惊了长鸿剑宗上下,大门派里鲜少会出这样心思恶毒下手狠厉的弟子,许多人都不敢置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如此大的丑闻,长鸿剑宗自然要查干净,修仙界的逼供手段可比人界多多了。魏娆几乎当天便承认了自己伤害同门的事情。
至于人界,她也只是说自己指使下属伤害过一些平民而已,绝口不提其他事情。
魏娆自然知道自己重生的事情是一件惊天大事,她绝对不能透露出来,更不能说前世的事情,否则她杀死先天剑骨的虞念清,又前世便背叛过门派,恐怕要罪上加罪。
门派对人界的事情并不了解,她在人间是否害过人,都不会超过她残害同门的罪过。
很快,她的陈词便整理好,送到了众人面前。
虞松泽一直沉默着,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魏娆在人界做过什么事情,他其实一直更想知道为何她要伤害他手无寸铁的妹妹,而且像是蓄谋已久。
他想亲手杀了魏娆,可是魂魄深处的血契让他无法做出违背自己卧底身份的事情,那像是一根缠绕在他脖颈上的丝线,阻止他违背鹤羽君的命令。
他无法暴露自己的身份,自然无法问她细节。更何况魏娆也认出了他,她并不想说关于人界的事情,所以才没有说出他身份有异。
虞松泽再一次陷入巨大的痛苦当中。
哪怕魏娆最终会死,可那是不一样的,她是为了内门弟子而道歉偿命,而和念清没关系。
时至今日,已经一年多了,虞松泽想不出来妹妹活着的样子,她那么小,怎么活下来,谁能照顾她呢?魏娆这样狠毒的人,连接她的弟子都要灭口,怎么可能会放过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
可他甚至不知道她被埋在何处。
虞松泽的大脑一阵一阵地发昏,无法追责妹妹的事情,让他心如刀割。
他只能恨自己。
慕容飞正在看证词,便感到身边一晃,他转过头,看到虞松泽离开了。
少年的身影有一种疲惫和茫然的沉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看得慕容飞心里一跳,有点不好的感觉。
他这几日天天和虞松泽待在一块儿,只有他们两个亲传弟子对这件事很上心,每日蹲守等着结果。
门派只觉得他们二人有责任心,也就随着去了。可只有慕容飞知道郁泽的表现有点古怪,他看起来并不是单纯为了孙乌木,反而更像认识这个魏娆,而魏娆也像认识他一样。
不知为何,他们二人都在认识的这件事情上保持了沉默。而且不仅如此,郁泽面对魏娆时无法控制的恨意和杀气都是真的,那一定不是普通的纠纷,而是有血海深仇的。
可为什么他最终选择一言不发呢?
慕容飞左思右想觉得不对,他对负责这个案子的律规殿护法道,“我能和她单独聊聊吗?”
除了刚加入的郁泽,其他六位亲传弟子在门派里地位崇高,听到他的话,律规殿护法客气地说,“当然。”
慕容飞走进位于地下的门派牢狱,这里因为长久不使用,很多地方都已经老化,阴冷又潮湿。
魏娆便被关在其中一间牢笼里。
她脚下的地面是高阶阵法,哪怕无人看管,她也一辈子都逃不出去。
魏娆的肩膀被嵌在石墙上,她垂着头,长发散乱着,气息虚浮,明显受了重伤,但又被治好了。
这也是一种刑罚,哪怕浑身安好无损,可是身体修复时的疼痛仍然难以避免,甚至能累积得疼痛数倍。
她的余光感到有人进来,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她吃力又惊恐地说,“我已经认罪了,我接受被门派革去修为,赶出修仙界,我罪有应得,我……”
慕容飞进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又布下两道金丹期水平的隔离结界,以防有人听到他们的话。
察觉到不对,魏娆勉强抬起头,她呼吸一窒。
面前十七岁的少年身形挺拔,墨色的长发高束在脑后。他有一双女子般漂亮的眸子,清澈又阳光,立体的五官让他的气质并不显阴柔,反而有一种年少的英气。
他如此俊俏飒爽,在在阴暗的地牢里都熠熠发光,衬得魏娆像是块普通又灰暗的石子。
魏娆两世都渴望的亲传弟子之位,和那六个与世无双的天之骄子,如今其中一人便在她的面前。
这是两世间她距离慕容飞最近的一次,可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
“你不会被逐出师门。”慕容飞平静地说,“因为你杀了人,杀人就要偿命。”
魏娆怔怔地注视着他,几乎听不明白他说了什么。
“偿命?”她喃喃道,“可是门派已经有几百年都没有处死过弟子了,怎么会……怎么会……这条宗律不是已经取消了吗?怎么会……”
“你做的事情很恶劣。”慕容飞的语气冷了下来,“危机时刻彼此信任的同门之情,建立起来需要漫长的时间,被毁掉的时候却轻而易举。”
长鸿剑宗在所有仙门里最强大,不仅仅是因为弟子人多又出色,更重要的是,他们有比其他门派更强的向心力。
所有师兄师姐都会真心信赖和帮助师弟师妹,师弟师妹也会尊敬爱护师兄师姐,哪怕普通弟子天赋有限而出师下山回家,在外面遇了其他出师许久的长鸿弟子,就算彼此不认识,也可以一面之缘便互相信任合作,这种信赖的向心力才是长鸿剑宗久立不倒的原因。
哪怕是看起来桀骜不驯,说话刻薄的几个世家师姐,同样也被门派熏陶感化。在魏娆声称遇到麻烦的时候,她们都毫不犹豫地给了她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只为了帮助她。
魏娆靠同门信任去残害伤人,若被轻轻放过,长鸿剑宗日后以何服人?如果她不死,日后长鸿弟子又如何在危险中互相支持,全心全意彼此信赖?
长鸿剑宗不会容忍她活着离开。
魏娆后知后觉地想明白这些,她的后背瞬间便被冷汗浸湿了。
她还在等着被逐出师门,怎么会……??
“不可能,这不可能!”魏娆双眸无神地喃喃道。
怎么会这样呢?她这一世可是抢占先机了啊,她都杀了虞念清,已经没有任何阻力,她怎么会落入这幅田地,比前世活得还不如……
都怪……都怪……
魏娆第一反应是怪虞念清,可是她早就死了,她怪不到她的头上。
……都怪孙乌木!没错,都怪孙乌木害得她这样惨!
她抬起头,慌乱地哭泣道,“慕容师兄,救救我。求你了,如果是你的话,门派一定会听的……我就是一时糊涂,我、我不想死,我还年轻……”
魏娆对上慕容飞冰冷的眸子,她不由得一颤,连哭意都缩回去很多。
她从没想到慕容飞那双漂亮阳光的眸子,竟然也能露出这么可怕的神情。
“你在装傻。”慕容飞冷冷地说,“我知道你还隐瞒了什么,对吗?”
魏娆一抖,她不知道慕容飞指的是重生还是虞念清的事情,难道虞松泽都和他说了?
重生的事情是她最大的底牌,她虽然懂的不多,但也知晓这种事情绝对是逆天行之,她虽然不知为何会落在自己的头上,也知道事关重大,或许和天道有关。
可是说了的话,她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冷汗不断地流下,魏娆不停地想着要如何才能活下来,可是她最终绝望地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可能逃不出去了。
这一切和她所幻想的完全不同。她以为只要没有虞念清,她就能万事顺利,得到她前世所拥有的一切……
她甚至没有机会在几年后的秘境里大展身手,去救阮红苓的妹妹,博取她本想得到的那一抹青睐。
她连伸手的机会都没有,便又一次落入了如此狼狈的局势,她甚至这一世连沈云疏都没有见到。
谁能想到,她处心积虑杀了妹妹,却又来哥哥?
凭什么她想要的东西,他们却能毫不费力地到手,凭什么?
如果她难逃一死,虞松泽也别想好过!
魏娆嘴唇颤抖着,她缓缓道,“你知道郁泽的真实身份了?”
慕容飞心中一跳,表面却不显,他沉声道,“没错。”
魏娆便笑了起来,神情已经有些癫狂。
“我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但他一定骗了你们,骗了门派!”她说,“虞松泽在人间时被我的下人打死了,他是如何活过来的,又如何易容进了长鸿剑宗,难道你就不好奇吗?”
“你说什么?”慕容飞惊愕道。
他的表情很好地愉悦到了魏娆,魏娆笑道,“我从来不知有什么仙术是能起死回生的,听起来就很邪门歪道……这样想想,好大的阴谋啊,慕容师兄你可要好好查查,他配不配做这第七个亲传弟子。”
慕容飞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下意识反驳道,“自然比你更配。”
他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如果魏娆不说,或许要使用摄魂术。可摄魂术对修为要求很高,而且比较禁忌,他不会用。
如果找别人……慕容飞想到郁泽,心里沉了沉。
这半年的时间,他已经将他当做师弟照顾,也从不觉得郁泽是个坏人。虽然理不清他如何死而复生,伪装样貌和名字的原因,慕容飞仍然潜意识信任他。
这件事他要好好想想,绝不能轻易判断,或许郁泽……不,虞松泽或许会有性命之忧。可如果他真的是坏人,那门派就要出大事情了。
慕容飞还是太过于正人君子,不懂怎么审问人,若是苏卿容在这里,或许连魏老爷穿什么颜色的褂子都能审问出来。
他只能冷冷地威胁道,“你与虞松泽之间不止是彼此的恩怨吧,最好都直接招来。你若是不愿我与你好好说,那我只能让律规殿护法过来。”
魏娆胸膛起伏,她咬紧牙关,浑身又开始颤抖起来。
她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已经尝过了律规殿的厉害,哪怕听到这个词语浑身都会疼痛不已。
慕容飞看到她已经动摇,又冷声说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等我离开,律规殿会拷问你三天,再将你治好。三天之后,你还是要说出同样的事情。”
看到她不说话,慕容飞作势转身离开。
“等等!”魏娆终于受不住了,她尖声道,“我杀了虞念清,这下你满意了吧,我杀了虞念清!”
慕容飞脚步一顿,随着这句‘我杀了虞念清’,他的大脑嗡地一声响。
他瞳孔紧缩,伸手撑在墙壁上,只觉得太阳穴针扎般的痛,意识像是在大海里翻滚。
在阴暗的牢房里,却仿佛有阳光照射而来。
扑通、扑通、扑通……
慕容飞呼吸急促,一个场景横插在他的眼前。
炎热的夏天,他来到了长鸿剑宗的外门山峰。
慕容飞过去基本不来外门,那一日却是忽然兴起,不仅去了外门,还在外门看了好一圈,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他吊儿郎当地靠在树梢上,看着下面身影在努力地练剑。
她看起来才六七岁大,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记得那是个瘦弱矮小的孩子,纤瘦的手臂仿佛比木剑还要细,不知是如何撑着自己努力地去练习做好每一个动作。
尽管如此,她仍然会被严苛的教习批评,因为年纪太小,身体没有力量,不论怎么努力,动作总是会变形。
教习骂她‘吃得比老鼠还要少’,于是在每次用餐的时间,总能看到小小的身影坐在角落里,含着眼泪努力地吃东西,可最终吃进肚子里的食物,总是因为她自己给自己加练的时候因为太累了而吐出去。
有一天,慕容飞实在看不下去了。
她那么小,还是个很小的很小的小家伙,手上却都是茧子,因为高强度训练不长个头也不长肉。
“修炼不是一时之事,要懂得劳逸结合。”有一日,他说,“这样下去,你迟早要成剑疯子。”
小女孩吓得一抖,她抬起头,看向树梢上的他,这时才意识到树上有人。
“剑疯子是什么呀?”她问。她的声音年幼,透着一种没长大的小孩劲儿。
她不适合修炼。慕容飞没由来的想,她应该再养几年身体。
他知道她是自己日后的小师妹,因为经脉问题,被宗主放在外门磋磨。慕容飞本来对此没什么问题,可直到见了本人,才方觉这个决定太残忍。
她还是半大孩子呢!
于是,慕容飞便经常带一些高级的丹药给她,因为训练强度太大,所以给她吃了些辟谷丹,才勉强维持住她那瘦弱的小身板。
时间长了,每次慕容飞来看她的时候,她都会开心地唤他‘师兄’,声音柔软又动听,有一种像是小动物一样的依赖感,让人想摸摸她的头。
他在场景里看不清她的样子,但总觉得那会是双明亮而漂亮的眼睛。
后来,慕容飞舍不得了。
他回山峰抗议,要求他们将她接回来,可是师尊和其他长老都拒绝了他的要求。
“你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师尊说,“这孩子是天生剑骨,她或许会是整个长鸿剑宗未来的领袖,我们必须对她严厉一些,确认她有在逆境中也努力向上的心性。”
“可她才七岁!”慕容飞抗议道,“她都抡不起剑,天天受伤,我看着都痛。”
师尊却叹息一声。
“她的经脉还要遭一大难……如今的痛与之相比又算什么?”师尊可惜道,“若是再早几年,或许她的经脉还有救。可惜,可惜啊……”
那时慕容飞还不太懂师尊在可惜什么,只是幸好,后来单薄的小女孩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一个孩子比成年弟子还要刻苦,还要努力地抓住自己的机会,已经证明了她的韧性和品德。
她终于被接回亲传弟子的山峰。
那一天,慕容飞以为自己才是最开心的人,结果没想到,好像其他师姐师兄也一直关注她。后来,后来……
他的太阳穴针扎一样痛,他想努力抓住那些记忆,可是记忆像是沙子般从指缝溜走。
阳光褪去了,他又回到冰冷潮湿的地下牢房。
慕容飞恍然抬起头,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