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改道去丰水县分舵。”不容置疑的吩咐一句,顾九渊阖眼调息。
知道他心情不好,柳长老怕殃及池鱼,轻手轻脚的从马车内退出去。
对上几人询问的目光,柳长老把声音压低,道:“丰水县距离洪桐县不远,我猜教主很可能要去洪桐县找关衍公子。”
沈飞白:“这很正常啊!关衍公子说走就走,话也不留一句,教主心里过意不去,肯定要去看看的。”
吴长老:“教主要去分舵,我们总不能全跟着去,还是得有人留守教中的。”
闻言,其余四人齐齐看向他,那眼神震惊至极:不是吧?!那玩意你还随身带着?
吴长老微笑了下,在他们的注视下,摸出不知藏哪儿的签筒。
柳长老抽抽嘴角:“教主病情不稳定,我得一直跟着。关衍公子那也还得用上我!我就没必要参与了吧!”教主和关衍公子之间的事越来越复杂了,她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事或许没她想的那么简单!
吴长老笑而不语,晃了晃签筒,里头只有四根签。
最近运气颇好的沈飞白大手一摆:“你们先抽!”
习惯性冷着脸的易护法随手抽了根,瞥了眼竹签,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年轻人啊……”王长老笑呵呵的摊开手上空白的竹签。
易护法手上的竹签也是空的。
吴长老从剩下的两根中挑了一根,竟还是空的!
沈飞白:“……”
吴长老把签都收回来,拍拍他肩膀,安慰道:“洪桐县一带穷乡僻壤,山水不佳,不比我们雁荡山山清水秀,眼看中秋佳节将至,沈长老留在教中吃蟹赏月岂不美哉?”
马车内静坐如雕像的青年忽然掀起眼皮,已回复平静的黑眸蕴着一点变幻莫测的光。
一行人在官道岔口分道而行。
八月的天,天气微凉,漫山枫叶如火,与天边的晚霞相接,仿佛一直烧到天边去。
站在崖边放目远眺的男人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连日来紧绷着的心在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致面前,终于放松下来。
他静静的看了会连绵不绝的枫林火海,转身背着满满一背篓野生板栗往山下走。
山上成熟的果子都被摘完了,只剩下这种外壳坚硬难剥的栗子。幸好他一个人吃住,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弄几道板栗做的吃食。
后背沉甸甸的,这重量付之于身,迫使茫然不定的心踏实落地行走,关衍目视前方,脚步慢慢变得沉稳。
路过村人曾用来躲雨,后被雷电击落山石而堵住出入口的山洞,他停下脚步遥遥看了眼。
村人们另外找了避雨的地方,这处山洞如果不清理出来,或许再过不久,就会被鼠虫侵占,被藤蔓掩埋。
目光飘忽了一瞬,关衍绷直唇角,收回目光,继续下山。
男人踏着夕阳的余晖从山上下来,橘红的亮光落在他身后,男人的身形愈发高大俊挺,面容也更显刚毅冷硬。
有从地里劳作回来的年轻人瞧见,怔怔看了会,神情恍惚的说了句:“关大哥的小尾巴不见了……”
听到这话,和年轻人走一块的中年汉子面色微变,用力敲了他脑袋一下:“什么尾巴不尾巴的!这话以后不许再说!”
年轻人不满的揉着脑袋:“咋就不能说了?小尾巴就是小九公子啊,小九公子他……”
“让你别说你还说!”中年汉子简直被自家傻儿子气死,怒骂道,“关衍对小九公子情根深种,连命都不顾,现在小九公子回家去了,与关衍再无交集,你还提他,这不是往关衍伤口上撒盐吗?!”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遮不掩,直直砸进关衍耳里,男人脚步一滞,不自觉绷紧脊背。
中年汉子说完,后知后觉的发现自个嗓门过大,神色一僵。他对迎面走来的关衍艰难扯出一个笑,干巴巴地道:“关衍,上山呢?”
关衍喉结上下滚动,对两人微微颔首,抬脚越过他们。
“爹啊,你咋知道关大哥他对小九公子……”年轻人看着关衍远走的背影问。
中年汉子剜了他一眼:“我咋知道,全村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年轻人一愣:“癞子说的都是浑话,你们咋就信了?”
“癞子说是癞子说,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中年汉子叹了口气,眼中尽是惋惜,“断袖分桃不光彩,多少人咬牙娶个媳妇也能过下去,门一关,谁家知谁家事?”
“小九公子那般神仙人物,世间又能有几个?”
“关衍心善,不愿委屈别家姑娘也不想委屈自己。这性子,怕是得孤独终老了。”
“真是作孽啊……”
秋风拂面,忽觉有些冷,关衍木着脸走得飞快。
突然一声凄厉的哭嚎唤回了他的神志。
关衍猛地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只见村口围着一群人,人群中有几个生面孔,为首面相刻薄身着锦衣的八字胡男人怒气勃然的在说什么,站他身边的是四个身强力健做下人打扮的青年。
一个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襦裙的妇人伏在一个躺在担架上的男子身上放声痛哭。她身边一左一右的跪着两个孩子,年纪大约七岁的男孩已经明事理,痛哭流涕的抱着妇人,还不到两岁的女娃娃被娘亲和哥哥悲戚的哀嚎吓到,哇哇大哭着想钻进娘亲怀里。
关衍眉心一跳,这妇人他认识,村人二牛的媳妇刘氏,前两日她女儿发热,刘氏央了村人请他过去给开了一副药。
毫不犹豫的向人群走去,有眼尖的村人看到关衍,说了句关衍来了,大伙自发让开一条路,还有村人告诉关衍状况。
“二牛给李员外送货,谁想一不小心连人带马掉下山去,人没了,货物也摔坏了。李员外气得不行,现在让人把尸体抬过来,言说不赔钱,他就把尸体丢下山喂野狗……”
关衍皱了皱眉:“可有人去通知村长?”
“狗蛋去了。”
瞧村人都给关衍让路,李员外便以为是能够主事的人来了,八字胡一抖,恶狠狠地道:“我话放这,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否则我自认倒霉,把尸体剁碎了喂狗!”
这李员外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有钱难伺候,为人尖酸吝啬,也就木讷老实的二牛才受得了那个气,在他那干了两年活。
中秋本是丰收团圆日,二牛出了这事,刘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眼一翻,悲伤过度晕了过去。
“娘!”男孩吓得大叫起来。
村里的婶子大娘忙把人扶到一边躺下,刘氏双眼紧闭,口唇发白,不省人事。关衍目光扫过她微微鼓起,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的小腹上,抿了抿唇,对上李员外咄咄逼人的目光,沉声道:“孩子在这哭闹,不若换个地方谈?”
“二牛一家子都在这,跑不了。”
李员外哼了声,收到消息匆忙赶来的村长,闻言陪着笑脸把李员外请到一边。
关衍转身走到男孩跟前,蹲下,正色道:“你爹不在了,你还有娘和妹妹,你是家里的男丁,可得替你爹保护好照顾好你娘和妹妹。你做得到吗?”
男孩还没从自己没爹了这个打击中缓过来,咋一听到关衍的话,眼中还噙着泪。
关衍肃声道:“你妹妹吓着了,带她下去哄哄,你娘现在情况不好,别再让她操劳。”
“关衍叔……”男孩撅着嘴,努力不让眼泪掉落。
拍拍他肩膀,关衍放缓声调:“去吧。这儿有我们大人看着。不会让人抬走你爹的。”
“嗯!”男孩抹了把泪,把啼哭不止的妹妹抱起来,“杏儿不哭,哥哥带你去看小鸭子!”
待一大一小离开,关衍方皱着眉去听村长和李员外交涉。
村长讪笑道:“李员外,二牛家什么情况您也知道,这孤儿寡母的,哪拿得出这么多银子?”
“废话少说!看在旧情的份上我才把他的尸首带回来!一句话!给钱人留下,不给我让人抬走!”李员外不耐烦地喝道,“这事就是告到县太爷那,也是我占理!”
被掐了人中幽幽转醒的刘氏听到这话,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揪着李员外裤脚放声哀嚎:“李员外,我求求你!把二牛还给我!让他入土为安吧!”
“求你了!”“求你了!!”说着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围观的村人皆目露不忍,有大娘婶子上前劝她仔细身子,刘氏什么也听不进,一个劲的苦苦哀求。李员外脸都黑了,正想一脚把人踢开,一道声音制止了他。
“多少钱?”
关衍直视李员外:“赔你多少钱?我先替她垫着。”
李员外上下打量他一眼,哼道:“我也不坐地起价,马车包括货物在内,一共九十八两!你给得起?”
九十八两?
关衍一怔,眸光闪动,还没回话,刘氏像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板般,连滚带爬着跄到他跟前:“关大哥!你帮帮我!我可以给你做牛做马!只要你帮帮我!求你了关大哥!!”
刘氏的哀求不绝于耳,所有村人都满含期待的看着关衍。
小九公子的谢礼中定会有银钱,但没有人开这个口。他们没有脸说关衍有钱就应该帮助刘氏,那是关衍应得的。
不自觉握紧的拳头松开,关衍喉结上下滚动,面不改色地道:“算我借你九十八两,我们立个字据。”
刘氏哀默悲恸的眼猛地爆发出一团亮光,她双目含泪的对关衍磕了一个头,关衍来不及阻止,只好侧过身子避开。
村长皱巴巴的老脸一松,长出一口气,招呼青壮帮忙把二牛抬回牛家。
“慢着!”李员外叫下人摁住担架,手捻了捻八字胡,瞥了关衍一眼,“拿钱过来再说!”
关衍对村长点点头,抬脚往家走去。
男人背着背篓步履匆匆,没人知道他走的每一步有多沉重。
九十八两对现在的他来说的确不多,可那一箱金子不能动,他以往攒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仅剩下几两碎银,唯有……
男人腰背挺直如初,只是身上莫名多了一丝寂寥。
顾九渊几乎一眼就认出关衍。
他眉头一挑,说了句:“带路。”
“是!”
阿大应下,带着教主抄近路去关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