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肆看到他微沉面色的瞬间又骤然将脑袋耷拉下去。
低厚的嗓音伴随着耐人寻味的轻笑,一时间,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姜肆僵硬地耸着肩膀,看着身前距离自己不足半步,绣着金丝龙纹的锦绣衣摆,惊觉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惊天大秘密,眼睛快速地眨了眨。
“未必不需要”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陛下需要?
所以陛下他其实……
姜肆需要时间消化这几个字,可顶头炙热又不可忽视的目光容不得她多想。
“那……陛下以前可找太医看过?”姜肆完全是出自医者的本能,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装作若无其事地抬头瞄了他一眼。
萧持眸光有一瞬间的困顿,随即化作了然的神色,他向前半步,目光看向远处的屏风,压低声音说:“没让太医看过,但那天朕试了试,好像不行。”
那天?
哪天?
姜肆在脑海中疯狂寻找有关他的记忆,一下就想到了他让她难堪的那天。
明明都在越过界限的边缘,他却戛然而止,而后面色阴沉地赶她出去。
姜肆努力回想,也没想起来那天身上有什么异样的碰触感,除了两人全身骤升的体温。
她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又因为随游为仙行医,如这般难以启齿的事她多半都能处之泰然,之前多半是因为恐惧和抵触才不愿深思,今日仔细想过之后,才发现那天的确有很多解释不清之处。
姜肆想起疏柳所说,陛下到如今都没有娶妻生子,别的男人若有他这样的权势地位恐怕早就妻妾成群了。
他没有,是他不想吗?
不是不想,是不行。
一定是这样。
姜肆为他找到了孤身一人不曾娶妻的理由,而那两次他疯子一般的行径,也归结于是他生病所致。游老说过,这样的男人多半心里也会有问题,越严重越阴毒偏执,没有发泄出口便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
俗话说,就是憋的。
这下,连陛下平时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理由都找到了,一切都能说得通!
姜肆像揭开了一件惊世谜案一般,偷偷用手掩住唇,尽量让自己不在陛下面前露出太露骨的表情,免得让他以为自己在嘲笑他,一气之下将她杀了。
“陛下……也不用太过心急,这样的病都是可以调理的,我跟师父学过,或许可以帮陛下。”姜肆试着安抚他的情绪。
“学过?”萧持眼皮一跳,眼中闪过什么,“他连这些也教你?”
姜肆没觉得有任何不对,点了下头:“恩,师父是倾囊相授,没有藏私,若有他会的,都教给我了。”
萧持顿了半晌,才道:“那你可以帮朕治好吗?”
经过本人亲口承认,姜肆心中泛起惊涛骇浪,脸上仍保持镇定:“我不敢说一定能治好,但我一定会尽力而为。只是……”
“只是什么?”萧持抬眸看她。
姜肆鼓起勇气道:“希望陛下,像之前那样的玩笑切莫再开了,我虽为医女,但同样是个女人,心中也有最害怕的事情,说真的,今日如果不是知道陛下原来有这样的难言之隐,我还以为陛下身体里住着一个禽兽……”
“既然那晚陛下亲自来道过歉,我姑且就相信陛下只是病急乱投医,才会选择了那般幼稚的行径。”
“关键是……那样也不管用,只会让陛下更难受。陛下若想痊愈,今后还需听从医嘱。”
她怕是怕的,但嘴上可依然放肆,小嘴叭叭的。
什么“禽兽”、“幼稚”都敢说。
就像初遇的时候,她面对宋成玉,怕得声音都发抖了,将刀抵在脖子上的手却没抖。
“朕答应你。”萧持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话锋一转,“只不过,朕不希望还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
姜肆刚想答应,萧持忽然靠近一步,压下头颅,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耳畔,尾音化成气息:“朕只跟你一人说过。”
明明是威胁,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平添了些许诱惑之意,姜肆耳根子痒得难受,下意识往左边迈出一步想要躲开,却忘了自己身在温泉池的边缘,脚底踩了一半池壁,整个身子都开始悬空。
她吓得惊呼一声,焦急之下伸出手向前一抓,萧持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惊慌失措一样,伸出手拽了她一把,另一只手揽住纤瘦腰肢,快速转了个圈。
姜肆离开池边,脱离窘境,萧持适时地松开了抚在她腰上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没有任何逾矩的动作。
跟刚才一样。
看来陛下原本是守礼的。
“阿娘!”
阿回听到了姜肆的动静,大步大步地下着台阶跑过来,好在是虚惊一场,姜肆摸了摸阿回头顶,小声道:“阿娘没事。”
“你总是不小心。”阿回跑得有些急了,呼吸也很急促,小脸涨红,可见刚才是真被吓到了。
姜肆回身给萧持行了一礼:“刚才多谢陛下。”
这一礼有些隆重,萧持剑眉微挑,随即就看到阿回也学着姜肆的样子给他行礼,手臂端得又直又平。
萧持抬脚往回走。
“不足挂齿。”
他去了里面,姜肆领着阿回也跟上,为他把脉按摩时阿回便听话地坐在棋盘旁钻研怎么破开萧持留下来的局,一直到那边结束了也没解开。
临走时,阿回看了萧持一眼,懵懂的大眼睛诚挚纯净:“陛下,我还可以来下棋吗?”
姜肆一怔,紧了紧拉着他的手。
往常,阿回没有这么唐突过。
“陛下不必在意,小孩子说着玩的……”也许是陛下跟她坦言透露了病情,姜肆对他没有之前那般抵触,说话也更随意些。
萧持看了阿回一眼,似乎看透他心中所想,无所谓地留下一句话:“无妨,既想来,便来。”
阿回乖乖地弯身道谢。
从朝安殿出来,姜肆的心终于放下,还以为今日又要进什么龙潭虎穴,结果半日相处下来,她发现陛下似乎也没想象中那般难相处,原来的误会也已解开,之后,只要她潜心医治好他的病,别的都可以不用再担心。
人走后,萧持回到阶上,随意坐了下去,唇角勾着一丝温和笑意,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良久之后,他转身去看棋盘。
棋盘上摆满了棋子,那孩子自己推演了许多次,也试了很多遍,多余的棋子却都规整地放在棋盒内,没有一枚是随意摆放的。
倒是很严谨。
萧持伸出手,在棋盘上随意移动了几颗棋子,上面的局势立马发生了变化。
另一只手将白子放在局眼上,嘲弄的声音传来:“你以为说这样的谎让她放松警惕,就可以得到她?”
萧持面色不变,将棋子纷纷收起来。
“我提醒你一句,不要动姜肆。”他声音里满是危险的警告。
那人向后一仰,姿态慵懒地椅着背后的红木小案,语带嗤嘲道:“那你要控制好你自己,别再把我放出来。”
外头,张尧匆匆行进,看着陛下一个人在下棋,额头上生了汗,谨慎着道:“陛下,太后让您过去一趟。”
拿起棋子的手一顿,萧持皱了皱眉头:“什么事。”
“好像是齐王殿下又咳血了,太后让陛下过去看一看。”
“朕又不是太医,”萧持打断他的话,“让太医去看。”
“是。”张尧躬身退下。
姜肆和阿回归府时,霍岐仍在会松堂里等着,见人回来,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正厅,到姜肆跟前,上下将二人打量了一番,没发觉他们脸色有任何不对,才慢慢放下心。
姜肆没入会松堂的门,转身要走,霍岐将她叫住。
“肆肆!”
姜肆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霍岐绕到她身前,瞥了阿回一眼,移回目光,道:“我有话跟你说。”
姜肆抬眼看着他,唇边抻着一股冷笑:“我可没话跟你说。”
霍岐脸色一白,心头的疲惫感越来越重:“是有关宋家的事。”
他话一出,姜肆登时便愣了愣,阿回拽了一下她的手,姜肆回过神来,目光中只剩下了然,她问他:“王娘子都跟你说了?”
霍岐闷闷地“恩”了一声。
“怎么说的?”
霍岐有些着急,像是要急于挽回什么,快速道:“肆肆,你放心,伤害你和阿回那个宋家子弟,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绝不仅仅是打断他双腿那么简单。阿缨也是想跟你道歉,不过这件事说到底跟她没有关系。”
“她就是这么跟你说的?”姜肆凉凉地笑了一声,觉得此情此景越发可笑,“而你就这么信了?”
霍岐解释:“我也派人去查了。”
“查出来,如果是她骗你呢?”姜肆追问。
霍岐却愣在那里,没有回答得上来。
只一瞬的迟疑就够了。
姜肆早知道会是这样。
“走吧,阿回。”姜肆拉着阿回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人心都是肉长的,霍岐那样的人更没办法做到快刀斩乱麻,他只能就这样熬着,这边也想保住,那边也不想放下,凡是跟他有粘连的人,他一个也舍不得。
那有什么办法呢?
姜肆要的就是一个最起码的公平和公道。
烧尾宴很快就到了,翠馨居的秋月过来传话,告知一些宴席上需要注意的礼节,说得时候像例行公事,没精打采的。
府上冬出刚进了一些冬衣,连阿回都穿得很正式,秋月离开之后,他看着给他整理衣领的姜肆,问道:“阿娘,这两日怎么没见疏柳姐姐?”
姜肆整理好衣襟,轻轻拍了拍,对他道:“疏柳姐姐为阿娘办事去了。”
阿回若有所思,姜肆已经牵起他的手,两人一起去了柏芳斋的方向。
将军府上办烧尾宴,宴席摆在内外院相连的柏芳斋,男女虽不同席,也只隔了一条回廊。
烧尾宴通常都是由府上女主人主持操办,还要负责招待宾客,姜肆交出管家权,关于烧尾宴的事一点儿都未经她的手,所以府上具体会宴请谁,她也不知道。
但她知道王家一定会来人的。
刚行到柏芳斋外面,迎面就看到几个穿着打扮富贵雍容的妇人往这边走,嘴上还在喋喋不休着。
“听说霍将军找到他的发妻了,就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乡村野妇,难登大雅之堂,这不,烧尾宴这么大的事情都没见她出来,恐怕霍将军也知道她拿不出手吧。”
“瞧你这话说的,出身小门小户的人,哪能跟王家比,王家虽大不如前,可闺中女子礼仪教养是数一数二的,再说这掌家也不是谁都能掌,要我说,那女子也挺可怜的,死了还能成念想,活着,才是活受罪!”
姜肆耳朵不好使,但架不住她们声音不小,听着又刺耳又聒噪,而且这话让阿回听到也不好,她正要开口,却忽然感觉到肩膀被撞了一下。
绯红衣袂从眼前飘过,耳边传来一声更为刺耳的嘲弄。
却不是对着她的。
“你们也都是出自世家贵族,在背后乱嚼人舌根,这也算礼仪教养?”
女子走在姜肆身前,边上跟着的不是丫鬟,而是一个长相清雅的男子。
对面的妇人闻声一顿,抬头一见来人,吓得面色大变,赶紧收声,恭恭敬敬地给她行礼。
“参见长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