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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1 / 1)

疏柳悄无声息潜回将军府的时候,姜肆正在炕头上抱着阿回玩耍。

听闻霍岐在早朝为她告了病假,得知自己不用再去皇宫面对那个可怕的人了,姜肆忍不住心中雀跃。

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可以告一段落,接下来她就可以好好合计合计怎么脱离将军府。

见疏柳回来,她扶起阿回,自己也坐正了,笑着看她:“打听得怎么样?”

疏柳将自己问询的几处房产简单地跟姜肆说了说,准备供她挑选,姜肆其实也不甚在意这些个去处,反正她跟阿回也不会去,到时候把地契房契一应交给游老,她就可以跟阿回随便找个地方自在逍遥去。

心中想着,她随手指了一个。

疏柳抻着脖子看了看,神色一顿,将那张图纸从中抽了出来,犹豫片刻,道:“属下其实不推荐这个。”

姜肆抬头:“怎么?”

“夫人既然是要脱离将军府,还是不要再跟将军府的人有藕断丝连的关系比较好,这座宅院虽然地势好价格又公道,但属下私下里打听了,这家卖主姓宋,是清水县人,曾在王家做事,是个外院的管事,主子就是府上那位王夫人的母亲,王夫人母亲病逝后,他就回了老家,此处宅院一直闲置着,近来才想起来卖。”

疏柳很少说这么多话,姜肆听时不由得抬头看向她,等她交代的信息越来越多之后,眉头渐渐皱紧,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脱口而出:“你是说,他姓宋?是清水县人?曾在王家做事?”

疏柳抬眸,点了点头,姜肆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双桃花眼登时就瞪圆了,着急道:“宋家莫非跟王家还有什么关系吗?”

清水县地方说大不大,统共就几个姓氏的人住在那儿,宋县令到清水县上任之后,清水县才有了姓宋的人,后来凡是这个姓,都跟宋县令有着血缘牵扯,所以清水县的人都知道小鬼可打,但姓宋的绝不能惹。

疏柳愣了下,神色慢慢变得凝重,她沉眉仔细想了想,回道:“属下不知他们有什么关系,不过……显国公已逝发妻的外家似乎姓宋,但是这个宋是不是清水县那个宋,属下就不清楚了。”

姜肆一听,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血液涌上头顶。

她怔怔地跌坐回去,纷杂的心绪乱如麻。

她以前从没想过会有人害她,她自诩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不与人结怨,也不得罪人,宋成玉在清水县臭名昭著,强抢良女坏事做尽,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运气差的那个!

如果宋家人真跟王氏有着掰扯不清的瓜葛,那重重巧合串在一起还能是巧合吗?

阿回忽然坐过来,一把抓住姜肆的手,抬着头,圆圆的眼睛认真地望着她,姜肆回过神来,低头看着阿回,她曾有一年的时间逃脱不出那段噩梦,一闭上眼睛就梦见那些恶人要将阿回摔死的画面……她从不怨天尤人,但是若有人要害她和阿回,姜肆也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姜肆强压下心头震动,安抚地拍了拍阿回的手,对疏柳道:“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这个宋氏跟王家有无姻亲关系,县令之子宋成玉又跟王语缨是什么关系。”

疏柳便是等着这刻。

她抱拳躬身:“夫人稍安勿躁,属下会尽快探查清楚。”

姜肆还要说什么,闻杏突然回来了,她手里拎着药包,兴高采烈地撩开帘子进来,一看疏柳在屋里,笑容便僵了僵,有些不自然地走过来。

姜肆忙说:“药都买回来了吗?”

闻杏欣然点头:“买回来了,都在这呢!”

姜肆知道闻杏这孩子实诚,不会扯谎,赶紧岔开话题,她放开阿回走到妆台前,从抽匣里拿出存放账房钥匙和账本的木盒,交给闻杏:“劳你跑一趟,将这东西还给王语缨,告诉她我不屑做将军府女主人,将这掌家之权还给她。”

闻杏原本是高高兴兴去接那木盒,闻声手上动作一顿,满目震惊地看着她。

姜肆觉得闻杏是个好妹妹,心思单纯,有同理心,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她拿五百两试她,她并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姜肆摸了摸她鬓角的头发,轻声道:“去吧,就照我说的做。”

闻杏不知为何,觉得眼前的夫人很疲倦,了无生机,就像任风吹雨打漂泊不定的浮萍一样,实际上她也知道,夫人这样温柔又礼貌的人,就算是出身农户又如何?她没失了为人的品格和底线,谣言那样传,谁没有个脾气,谁还不会委屈了?

闻杏垂下眼点了点头,抱着木盒走了出去,到门口时,姜肆嘱咐她多披一件披风。

化雪天,风凉。

霍岐下早朝回来,沉着脸,一身生人勿近的气息,他本想回红鸢居,想着自己此时心情不好,昨日又跟姜肆吵了一架,再去恐怕又惹人嫌,最后落得个不欢而散的下场,又将脚收了回来。

踏进翠馨居的时候,王语缨也才刚从桐枫寺回来,两人前后脚入的府,此时霍昀奚正在罗汉床上熟睡,王语缨守在一旁,支着额头昏昏欲睡。

霍岐远远看着,有些心疼。

他走过去,拍了拍王语缨的肩膀,后者被他惊醒,抬起头,双眼下都是乌青,霍岐眸色黯了黯,轻声言语:“你也去休息,让秋月在这守着。”

王语缨抚了抚额头,眼前有些昏花,霍岐一看,索性直接拦腰将她抱了起来,惹得她一声惊呼,赶紧搂紧了他的脖子:“道衍!”

霍岐睇了秋月一眼:“看着奚儿,有什么事再来通报。”

秋月低垂着头不敢看,脸颊红红的:“是……”

霍岐抱着王语缨大跨步走了出去,直接去了正房,院里洒扫的丫鬟见了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低下头站好,目不斜视。

王语缨窝在他怀里,声音娇声娇气的:“道衍……你……”

王语缨在王家是正经的嫡女,出身大家举止有度,名门闺训严格,淑婉温雅,但私下里跟他相处时,又有温柔小意之态,让霍岐觉得内心敷贴,有一种成就感。

她跟姜肆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霍岐低下头在王语缨耳边轻道:“你这几日辛苦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闻杏抱着木盒匆匆赶到翠馨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将军怀中抱着娇妻,下人们一脸羞红,若是传出去,定能成为一段风流韵事。

可她竟然觉得有些扎眼,也替红鸢居那位不值。

霍岐听见声响,转过头,看到是闻杏,有些惊讶,但脚步没停留,用肘臂挑开帘子往里走,边走边问:“你来是红鸢居那边有什么事吗?”

闻杏抱着木盒子的手紧了紧,弯了弯身,然后跟着走进去,霍岐把王语缨放到软榻上,回身看她,闻杏垂着头上前,将木盒奉上。

“夫人说,她不屑做将军府的女主人,叫奴婢把这些东西还回来。”

霍岐眼角的笑意渐渐消失,眸中盈满怒气,他冷哼一声,将木盒接过来,斜了她一眼:“她真是这么说的?”

“是。”闻杏回道。

王语缨坐在软榻上,抬头看过来,眼中满是担忧:“姜娘子是怎么了?之前不是说的好好的吗?”

被王语缨这样一问,霍岐更是觉得自己在她这里颜面扫地,下人传达这样的话本就是打他的脸,何况还是在王语缨面前。

霍岐将木盒递给她:“既然这样,你便先拿着。”

王语缨有些迟疑:“是不是你又说错什么话了,我看姜娘子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突然闹得这么僵,一定是你的问题。”

她说着要起身:“还是我去劝一劝她吧!”

可是刚要起来,眼前却一黑,她扶着额向后倒下,还好霍岐眼疾手快托住了她的腰,才没摔到。

霍岐扶着她坐下,眸色更加暗沉:“你快躺下吧。”

他看了看木盒:“此事我去说,你不用管了。”

说罢,他抬脚便要走,王语缨赶快叫住他:“姜娘子从清水县随你回来,身份地位不同,心里有偏差和不安是正常的,你不要说话太狠,伤了她的心。”

闻杏暗暗皱了皱眉。

她好像三句不离两句都在提夫人的出身。

霍岐深以为然,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回身道:“我知道了,你歇息吧。”

王语缨轻轻“嗯”了一声。

霍岐挑帘离开,快步往红鸢居方向走,闻杏也急忙跟上,穿过几道回廊,很快到了红鸢居,霍岐长驱直入,下人们躬身行礼,他也不理,直接推开了门。

姜肆正跟阿回说话,忽然听见门声响动,扭头一看,就见到霍岐大步流星进来,面沉着,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

霍岐进门便对疏柳和后面追进来的闻杏道:“你们先出去。”

“带小少爷一起出去。”

霍岐是命令的语气,阿回眉头一紧,姜肆也觉得来者不善,她没理霍岐,低声跟阿回说:“听你父亲的,先出去,回头我跟你说,恩?”

阿回沉默片刻,点点头,自己爬下炕,够到地之后走到疏柳跟前,让她牵着自己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霍岐然后离开了。

门一关,霍岐先开了口:“你什么意思?”

姜肆坐在炕头,将她的脸也烧得热乎乎的,她闻言想笑,偏头看过去,眼里温情都没了,只剩下冷意:“你怒气冲冲闯进来,我还没问你是什么意思,你倒来问我了?”

霍岐向前一步:“你知道我在问什么,你让闻杏把东西送到翠馨居,又让她传那些话,是诚心想让我难堪吗?”

姜肆眉心一跳,从炕沿旁起身,一阵阵热气往头顶上冲,但她压着火,深深吸一口气,道:“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要跟你和离,我不做将军夫人,我要跟阿回离开这里,所以掌家还是中馈,跟我都没关系,你懂了吗?”

霍岐眉头紧蹙,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她,他走过去,按住姜肆的肩,轻轻晃了晃:“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告诉我,不要说这些气话,到头来什么用都没有,只会让人的耐心都消磨光!”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抬高许多,姜肆觉得自己耳边在嗡嗡响,充斥着各种不耐烦和狂躁,霍岐是个要脸的人,她知道,但是她没想到他越是当了将军,骨子里难言的自卑感就越是强烈。

他是舍不得她吗?

或许也不是,就是觉得一个孤苦无依举目无亲的人竟敢对他的施舍不屑一顾,让他觉得颜面尽失罢了。

曾经那么温柔善良的大哥,大方又豁达,笑起来意气风发,即便跟她挤在破烂的茅草屋里,心胸宽广可纳天地。

姜肆心头泛起丝丝缕缕的酸涩,有些遗憾,她挣开霍岐的手,抬起眼看他:“我不需要什么荣华富贵,我要的不过就是跟你和阿回,一家三口过安稳日子就行了,但你现在已经另娶,再也不是我的大哥了,就别揪着过去的日子不放,爽快一些,放我走吧,行吗?”

霍岐攥住她手腕,压低声音喝问:“难道只有我休了她,你才肯原谅我?”

看到姜肆漠然的目光,他的眼睛也渐渐染上一层红色:“我在战场上拼杀,九死一生,没有她,我活不到再见你的时候!”

姜肆手腕被攥得生疼,她听出霍岐话音里的咬牙切齿,听出他内心的纠结和懊悔,更听出他决绝而坚定的答复,姜肆忽然冷笑一声。

“我倒宁愿你死了。”那声嗤笑带着强烈的讽刺。

脑中炸开一道光,霍岐猝然放手,神色错愕地看着她,踉跄后退一步。

泪滴滚落,他眼里满是不敢置信:“你宁愿我死?”

姜肆看着他,毫无退缩之意:“是,我宁愿你死在战场上,无愧于天地,我也不想看到你现在这样。”

她说得无情,这本就是诛心之言,霍岐不住地摇头,他没想到自己的命在她口中会这样一文不值。

“肆肆,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他看着她,那种陌生的眼神又回来了,好像是她变了,一切都是她的错,他语气里满是失望,对她的态度失望,对她的爱也失望。

姜肆被那双失望的双眼勾起了心头蹿升的怒火,她向前一步,扬眸质问他:“你一直说你以为我死了,我问你,这五年,你可有认真地找过我?你知道我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知道清水县令的儿子差点害死我们母子吗?”

“不,你不在意,你甚至也没去查,没去问,连我难产的消息你都是从我口中得知的,你是害怕吗?害怕知道我过得有多苦,害怕你知道之后觉得心里愧疚,更对不起我?避而不谈,你就可以左拥右抱毫无心理负担了对吗?”

“霍岐,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孩子我抚养长大,不知你生死,我替你守节,没有再嫁,我姜肆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我只叹我太傻了,你根本就不值得!”

霍岐听她说完这些话,原本失望的神色有了几分动摇,或许是被戳中了内心极度隐秘的阴暗,他有些躲闪,姜肆说得有一点没错,他没有在接回姜肆之后刻意探查她这五年来发生的事。

“你说清水县令的儿子?他怎么了?”霍岐眼带疑惑,突然问道。

姜肆一颤,捕捉到他眼中的情绪:“难道清水宋家,真的跟王家有关系?”

不然他怎会在那么多句话中独独就抓住了这句!

“你先说他怎么了!”

“他差点摔死你的孩子,逼我做他的妾!”

霍岐一把抓住她双臂:“你做了?”

姜肆再也忍不住,扬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这一声巴掌响声脆,她半分力都没留,满心的怒火都化为手中的掌劲,霍岐被打地头偏向一旁,眼中已经满是后悔。

他怎么能问出这么混账的话?

“肆肆,我不是这个意思……”

“滚!”姜肆打断他,伸手推着他的身子,连搡带打,将他赶出了门外,把门从里面关上。

“肆肆!你听我说——”

霍岐拍打房门,心中懊悔不已,外面的护院见将军竟然被夫人赶出来,都默默看向别处,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看到。

姜肆抵在门上,脑中想起他那一声声刺耳的质问。

“你做了?”

当她鼓起勇气说起她的苦难,说起折磨她多年的梦魇,挖开她旧伤剖给他看,结果只得到他一句问话。

“你做了?”

姜肆想笑,又笑不出来,或许她才是最失望的那个,霍岐变了太多,她早已经不认识他了。

听见外面没有声音了,她站直身子,就在她要往里走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慌慌张张的人声。

“将军!陛下……陛下圣驾在……在外面!”

屋里屋外两个人同时一惊,姜肆惊恐地回过头,隔着一扇门,心倏地悬了起来。

他怎会……怎会亲自来将军府?

霍岐同样很震惊,沉吟片刻,他深深看了一眼红鸢居,转身快步走出去。

到了会松堂,霍岐大跨步行进,一入正厅却没看到陛下的身影,扭头一看,发现陛下正坐在里面那副棋盘旁,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上面的残局,张尧立侍在侧。

霍岐不会下棋,那棋盘只是摆设,上面的棋子都是固定上去的。

他紧了紧眉,走近行礼:“不知陛下驾临,微臣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萧持看着棋盘,道:“无碍。”

随即是长时间的沉默,霍岐心中疑惑更甚,忍了良久,终于忍不住了,犹豫着道:“不知陛下到微臣府上,所谓何事……”

萧持指间夹着一枚黑子,似乎在思索着如何破这残局,唇角轻勾,话音里蔓延着笑意。

“朕的头痛宫里所有的太医都看过了,但只有姜医女的医术最好,你说她身体抱恙,朕体谅她,不该让她进宫,所以亲自来了。”

“她在哪?”萧持问得随意,自始至终都没看霍岐一眼,仿佛没发现自己所为有任何不妥。

霍岐一顿,躬着身眉头紧锁,道:“陛下,这是不是有些于理不合……”

“于理不合?”萧持将黑子放下,“她是医女,朕为病患,大夫为病人看诊,有何不妥?”

萧持说罢起身,拍了拍手:“如果姜医女不方便,朕可以亲自过去。”

霍岐一听,脸色微变,连忙将他挡住:“陛下等等!”

他低着头,面露纠结之色,情况紧急,他咬着牙道:“陛下稍后,微臣这就命人将她带过来。”

霍岐看了下人一眼,下人赶紧转身去办。

萧持没说话,又走了回去。

霍岐松一口气,陛下一定要见肆肆,比起红鸢居,还是会松堂更合适一些,这里好歹是前院,若是让他去了内院,那今后才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了。

而且有他在这里,如果真要发生什么事,他也能及时应付。

下人去请姜肆的动作并没有很快,萧持坐了一刻钟,棋盘上的残局早已经破了,他百无聊赖地倚在案几旁,手中拿着黑子,一下一下地在棋盘上磕着。

每磕一下,霍岐都觉得呼吸沉了几分。

忽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姜肆站在门口,惶惶不安地抬起头,看到是霍岐,眼神松了松,可余光瞥到了玄色衣角,她立刻变了脸。

霍岐见她呆立在那,快步走上前,安抚地握住她小臂,姜肆伸手拂开,他动作微僵。

“陛下在里面,切莫失了礼数。”霍岐强装笑意,提醒她。

姜肆看了他一眼,心中的胆怯和厌烦全都交织在一起,变作了她也不明白的情绪,她往前走了几步,转身看着席地而坐的陛下,视线只在他胸口以下游荡。

她正要行礼,萧持的声音忽然传来:“不是病了吗?”

姜肆一惊,惶然垂头,更不敢让他看自己脸色,霍岐匆匆走过来,手掌覆在姜肆肩膀上,替她回道:“只是偶感风寒,卧床半日,已经有所好转。”

萧持淡淡笑着,目光落到姜肆的肩头,眼中深色一晃而过。

“霍卿没有军务要处置吗?”萧持不急,出声询问。

霍岐将心一提,陛下这是在故意避开他?难不成陛下真的动了别样的心思?

他心绪烦乱,回答时便有些不利索:“微臣……没什么军务要处置。”

萧持笑意仍在脸上,只是眼中冷意渐深,似乎没了耐性,周身散发出的阴冷气息让人为之一震。

他道:“还不过来?”

是对姜肆说的。

姜肆额头上泛出细汗,即便再讨厌霍岐,此时也无比庆幸他还在这里,她闭了闭眼,抬脚走过去,保持着端正的状态,下人奉上药箱,她像从前一样,先净手,将袖口扎紧,然后跪坐到萧持身后,轻声问:“陛下是头疼吗?”

萧持弯了弯唇:“是。”

这声是说得十足玩味,姜肆心头一悸,莫名觉得胆寒,正当她要抬手的时候,外面忽然跑进来一个人影。

是秋月。

秋月面色焦急,似乎没发现里面还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将军!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霍岐微怔,问:“夫人怎么了?”

秋月吞吞吐吐的:“是小少爷不知为何又开始哭了,夫人一个人哄不住。”

霍岐一听是霍昀奚有事,又想起他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抬脚想要走,可是脚才一迈出去,就想起会松堂当下是什么情形,他下意识扭头,姜肆也正往过看。

那眼神,是微微带了些错愕的、不安的、求救似的眼神。

“将军?”

霍岐回过神来,吩咐下人立侍在侧,匆匆瞥了姜肆一眼,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姜肆像是看错了眼,怔怔地望着人影消失的正厅,手指僵直在空中,满心的诧异与不解。

纵然有最失望的时候,但总还有更失望的时候。

她也没想到。

萧持笑着问:“在看什么?”

姜肆听到那魔鬼一样的笑声,惊惶地转过头,就见到萧持压下了唇角,瞥了张尧一眼。

张尧将屋中下人都赶了出去,霍岐不在,自然没人敢阻拦,就这样,整个会松堂很快就肃清了。

姜肆心跳得很快,手掌杵在身侧,察觉到危险正在逼近,不由得向后躲。

萧持淡薄的眸睇着她。

“朕有没有说过,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姜肆觉得自己所有的铺排计划都被他打乱化解了,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按章法行事的人,他不在意她的名声,难道还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吗?好不容易坐上龙椅,这样做于他有什么好处?

姜肆满心的疑问都堵在喉咙里,发不出声,萧持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眼中的冷意越来越深,唇边的笑也愈发讽刺。

“你以为躲过了进宫,朕就拿你没办法?”

最后那个尾音出来的时候,姜肆好似看到他眼中迸发的疯狂,她不管不顾地爬起身想要逃,却不想被一只手抓到了脚踝,她双腿一曲,跪坐在地上,有一股力气将她向后一拽,姜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被压倒在地。

温热的呼吸落在颈窝里的那一刻,姜肆忽然咬住唇,眼底蒙上一层浓雾,自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泣。

萧持眼睛一闭,微抬起头,看着她的脸。

“为什么哭?”

姜肆不能张口,她怕她张口便会压抑不住哽咽,但她又不想让他看到她哀声示弱的样子,便只能死死抵住上颚,用怨怒的神色瞪着他。

况且对于这样的禽兽,她也没什么话可说。

萧持似乎看懂了她的神情,伸手掐着她两颊,虎口抵着她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幽深的黑眸似无底深渊。

声音里也带着蛊惑:“朕哪里不好,为什么不愿?”

姜肆垂着眼还是能看到他,她感觉到他身上灼热的温度,明明隔着衣物,却还是那样明晰,寂静无声的空间放大了身上每一寸肌肤的触感,他用目光描摹,就好像指尖触碰一般。

姜肆吸着气,细声里掐着涩泽的语调。

“我救了你,你不能这样……”

地龙上的热气将两人的身体包裹,近在咫尺的呼吸交织又分散。

萧持凑近些许,低垂的眼眸浸出几分凉薄。

“朕如果真的做了什么,你会怎么样?”

姜肆忍着泪意,声音冷硬如铁:“不用我怎么样,世人容不下我的。”

“朕可以护你。”

静室内忽然惊起一声嗤笑。

姜肆偏过头,舌尖抵着恨意:“我不信。”

她若还信这样的鬼话,从前受过的委屈便是白受了,上下嘴唇一碰就能说出来的承诺,有什么可信?

只要他人一唤,不还是转身就走吗?

跟霍岐比起来,这个坐享天下,至尊无上的皇帝更无法令人信服。

萧持看她倔强的神情,面色也沉了沉,手掌微微用力,将她的脸扳过来正对自己:“不如就试试?”

姜肆的脸被他掐出两道窝,红唇轻轻张着,水色弥漫的双眸尽是惶恐不安,他压下唇,在将碰未碰的边缘,紧锁的手瞬间奋力推拒,却拗不过他的力道。即便眼中写满绝望,却一个字都没哀求。

萧持眼带笑意,在他覆上气息的时候,姜肆终于抵不住发出一声哭饶,却被吞咽成了碎吟,可在那哀戚绝望的声音入耳的那一刻,萧持忽然浑身一僵,双眼骤然睁开,看到身下被泪意浸湿的人,眼中的茫然和怒意在一瞬间交错。

他坐起身,姜肆没了桎梏,张皇失措地向后躲,知道背脊抵在墙壁上。

泪痕浸透了衣衫,连带着层层不尽的汗意,不知何时,她发髻已经散下,碎发黏在脸上,神情有些怔然,还未从方才的碰触中清醒过来。

那人却张了口。

“出去。”

姜肆陡然一惊,下一刻却惊愕地抬起头。

他放过她了?

还是他已经失了兴趣?

姜肆甚至不敢多想,她也没再看他的脸色,恐怕那人再度反悔,姜肆撑着身子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门开声,继而是远去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不见。

没有命令,无人进来。

萧持掌心向内,手指在额头上按揉,抬头时,冰冷眼眸下涌动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怒气。

“为什么要做画蛇添足的事。”

棋盘对面坐着一个人,手腕搭在膝头,闻言一声轻笑,开口却是漠不关心的语气。

“我在帮你,你不喜欢这样?”

“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那人一手支着棋盘边缘,撑着身子靠近,脸上的狂妄和恶意丝毫不加掩饰:“照你这样做,永远也得不到她。”

门口传来脚步声,有人快步奔来。

霍岐扶着门框站住,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巨响,然后是什么东西散落砸在地上的声音,他再度进入,脚上踩到一枚棋子,呼吸凝滞,他往里走,看到陛下坐在一片狼藉中,却没看到自己想见的人。

萧持听见声音,眼帘一掀,看了他一眼。

“陛下……这……”

霍岐声音一停,看到陛下忽然站起身,走到他身前,面色已恢复如常。

萧持衣衫未乱,只是薄唇有些浸润,他行到霍岐身侧,用命令的语气跟他道:“今日的事,朕不希望在任何地方听到。”

霍岐心头一凛,快速抬眼看过来,萧持秉持着一贯的脸色,看不出喜怒。

他似乎在说,是你封口,还是朕动手。

空气中静了一瞬,霍岐低下头。

“臣……遵旨。”

萧持行出会松堂,圣驾也随之离开,院中很快就变得空空荡荡。

霍岐走到门边把手的下人跟前,咬牙切齿问:“不是让你在屋中侍奉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下人战战兢兢地快速答道:“回将军,是公公,是公公将我们都赶出来的,里面发生了什么小的也不知道,就看到……”

“看到什么?”霍岐见那人吞吞吐吐,一股火窜上头顶,低喝,“快说!”

“就看到夫人衣衫……衣衫不整地跑出来,去了红鸢居方向。”

霍岐一脚踹在那下人胸口上,将他踹飞出去,跌坐在地,咳嗽不止。

“再问你一遍,都看到了什么!”

院中的下人和侍从跪了一地,纷纷摇头道:“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

霍岐已怒不可遏,除了怒火还有十足的难堪,他踢开身前跪着的下人,快步往红鸢居的方向走,到了地方,挥退护院便要冲进去,但门从里面上了锁,他心中又惊又急,用肘臂撞开门,门一下被冲开,他跌撞入内,听到细细哭声,正当他要往里走的时候,里面突然冲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抱起盆架上的那株君子兰使劲扔到他脚边。

“啪”地一声,花盆碎裂。

“你出去!”

霍岐一看是阿回。

阿回涨红着脸,眼中满是恨意,阿娘回来就哭,他以为又是爹爹害阿娘难过,才会冲出来将他阻挡在这。

霍岐看他一眼,仍要迈步朝里去,阿回抱着他大腿,使出浑身解数,霍岐总不能对孩子用粗,只得停下脚步。

他蹲下身,扶正阿回的身子:“你娘呢,她怎么了?”

阿回瞪圆了眼睛,朝他吼道:“阿娘不想见你,你走!你走!”

“阿回,听话——”

“阿回,过来。”

两道声音一齐发出,挣扎的阿回一怔,两人齐齐回头去看,姜肆扶着门框看向这边,眼底微红,但脸上已经没有泪痕,她没看霍岐,冲阿回招手:“阿回,过来。”

阿回抿了抿唇,听话地走到姜肆身前,姜肆这才抬头,对着霍岐道:“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肆肆,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永远只在意你在意的事,”姜肆打断他的话,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心平气和的,语气有些疲倦,“走出那道门,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说完,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拉着阿回转身走了回去,霍岐却觉得那道眼神像刀子,狠狠在他心口上划了一刀,他后知后觉地退后一步,意识到自己刚刚问了什么,很想扇自己一巴掌。

他没问她怎么样,好不好,他只在意里面发生的事情。

可是,是他丢下她离开去翠馨居的啊。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恐惧,脚下像生了根,怎么都抬不起来,他只想转身逃离这里。

过了一会儿,姜肆听到门声,她在炕上抱着阿回,阿回也抱着她。

“阿娘,你别难过了,你还有阿回呢,阿回永远不会走的。”

姜肆贴着他脑瓜顶,那一声声安慰钻进耳朵,心头却涌出更沉更重的绝望,可是想起那些不让她好过的人,她又偏偏咽不下这口气。

“阿回,咱们会过上好日子吗?”

阿回点头:“一定能的。”

阿回的话多少安抚了姜肆,两人都没有胃口,一起在炕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姜肆缓缓睁开眼,屋里已经点了灯,昏黄的灯火将室内照得亮堂堂的,她觉得嗓子有些干涩,想要起身喝口水,却见疏柳立在炕边,她吓了一大跳。

“你站在这做什么?”姜肆压低声音,因为皇帝的关系,对疏柳也再没有一丝好感。

外间的灯也亮着,疏柳低着头,声音有些吞吐,良久之后,她硬着头皮道:“主子……在外面,等您醒来。”

姜肆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随即头皮一炸,如惊弓之鸟一般,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那扇轻轻晃动的珠帘。

为什么这般阴魂不散!

“夫人,你不要怕,主子有话对你说。”

姜肆没了理智:“他有什么话,他只是想——”

“夫人看过这个就明白了。”疏柳手中拿着一个信封,适时递上前,姜肆微顿,狐疑地看她一眼,将信封打开,翻开信纸,待看清上面的字之后,她面色大变,眼中震动不已。

不等疏柳说话,她穿上鞋,随意披上一件外裳,撩开珠帘走了出去,疏柳站在那里没有动。

到了外间,一入眼便是那道沉稳宽厚的背影,他立在门前,外面是隐没的黑暗,投下影子,一地孤单。

姜肆还是想逃,但她顺着呼吸,一步上前,拿起手中的信,对那人背影道:“这是你从哪得来的?”

萧持转身,黑眸微动,似是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

姜肆下意识退后一步,萧持才开口:“从宋家找到的,王语缨与宋成玉来往的书信。”

犹如被当头一棒,当猜测和实事重叠在一起,她还是有些无法相信眼前的结果,想起三年前那场噩梦,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似乎就是王语缨与霍岐的新婚之期,一切都那么巧合,又是命中注定。

萧持时刻盯紧着她的脸色,见她有摇摇欲坠之态,下意识伸手要扶住她,姜肆却反应过来,用力拂开他的手。

却不想,那人果真不再上前。

萧持背过手,剑眉隐隐蹙起,良久后,他叹了一声。

“今日之事,是我不对。”

姜肆豁然抬头,萧持也正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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