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1 / 1)

陶九九次日醒来,发现外面下着倾盆大雨。

张父张母已经冒雨出门入城摆摊去了。祖父坐在堂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水袋烟。

听到脚步声,看了她一眼,便又继续看着外头倾盆大雨,拿烟袋在门槛上敲敲告诉她:“今日雨大,等明日停了再走。”

“哦。”陶九九去厨房拿了个馒头,回来和他一道对门坐着,边吃边看着雨发愁。

说实话,这馒头是真的难吃。

比大列巴还难吃。

陶九九吃得苦大愁深,说起大列巴……“对了阿爷,四海这么大,有没有黄头发蓝眼睛的怪人。”

“外邦人?”祖父眯着眼睛想了想:“我年轻的时候去海城做事,那里有好多外邦的船。那些人打扮得怪里怪气。讲得的话也叽叽呱呱。一句也听不懂。听说,是舌头没长好所以讲不得人话。”

噗。

陶九九来了兴致:“那他们修道吗?”

“一群妖怪,修什么道。”祖父声音沙哑讲话像喉咙里含了口老痰:“怕是黄毛猴子精转世的。全身毛都重。”

陶九九问:“阿爷怎么晓得人家全身毛重。阿爷偷看他们洗澡了?”

祖爷没理她。叭叭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烟。

过了一会儿嘀咕:“不晓得家里怎么样,要是也下大雨,才下的秧要泡烂了。今年种了皮麻根。要是种这个能赚钱,你阿父阿母也好归家种地去。我看在这里,也不是个事。”

“我也可以帮你回家种皮麻根,也不至于非要嫁人。”陶九九见缝插针:“我帮你种一辈子皮麻根,总不止值两千几百钱。”

祖父没理她。只顾叭嗒叭嗒地抽自己的烟。

老人脸上的皮又糙又黑,眉毛长且稀疏。看着是沉默话少的人。

大约是哪里不舒服,伸着腿用力地捶打,过了一会儿才说话:“你阿父,身上老疼,一到冬天,人要死了一样,一天到晚都疼得脸唰白的。你阿母当年生育,落下了病,干不得重活。我也不得行了。一下雨全身都没劲。今年还能动,明年就不一定。一家人是这模样,你一个女娃娃,不出嫁呆在家里啷么办,要一起饿死啊?干活?你就是头牛,也没法养得活四个人。嫁出去就不用管我们了,你自己吃饱穿暖就行了,这还不是好事?人家原家小子,我偷偷看过,长得好看,招小姑娘喜欢。家里也富裕。”

陶九九要说话,祖父烦得直摆手:“你心里没点数,不要讲话了。”

陶九九不理他,说自己的:“我怎么出嫁就不用管你们呢,难道我一嫁人,你们就不是我父母不是我阿爷了,晓得你们要饿死,我只顾自己去享福,我可不干。我死也死在家里。我要入道,要为阿爷争光,为祖宗争光。发家致富!”十分大义凛然。总之,先不嫁,后面的路后面再想。

祖父烦得揉着额角:“听你讲话就脑壳疼。你才到了都城来入公学府两年,已经全然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讲话神神叨叨。”说着叹气:“当初就不该叫你出来。”

又怨她父母:“是叫你来做事的。他们倒好,叫你去入学。简直鬼迷心窍。”

陶九九说:“那要是我赚了二千几百钱给你,你能不管我了吗?就当我嫁出去了。”

祖父懒得跟她说话。只专心抽烟。

陶九九却嘀咕个不停,他被念得头昏,固执地说:“照身贴不会给你的。”

陶九九自然不肯放弃,和只苍蝇一样,围着他嗡。

他却像雕像,不论身边嗡嗡声有多大,只是沉默抽自己的烟。

“为什么呀?”陶九九要崩溃了,与他面对面蹲着。

“不说赚钱有多难了。即便你真的能赚到,身为女子,是不能有私财的。你买不得屋子有不得积蓄,不然被人知道报给官衙,便是充官的罪过。不依托在可靠人家,等我们都死了,你如何过活?”祖父认真问她。

因张九九对这些并没有太多认识,所以陶九九也是没想到,环境竟然如此恶劣。

“我家已经绝后。”祖父满面愁苦:“多少算是给你找个出路。”

在陶九九还要继续说之前阻止她:“九阿,早年家里为了赚钱,种了血藤,你是知道的。当时是你阿奶病了,也是没办法,图它价贵。后来钱也花了,你阿奶却没救得回来。因种这个灵植遭病,以至于我与你阿父,虽然只种一年也需长年以药吊着,动不动就全身痛得恨不得死,不止没落到钱,反而还落下了病。你母亲好些,典在别人家里至少吃穿有度,并不受浸染。可我与你阿父实是活不得多少时候的人了。也就这一年吧。”

叹气,对她说:“你母亲是没法再有出路了。她老了,身体不好,做不了重活,更没有生育能力。家里只有你还有个活头。我晓得你不愿意,毕竟你到了都城,长了见识,人都与以前不同了,心比天高。但你也要摸着良心讲,虽然你是女娃娃,可自小,我有没有亏待过你,你阿父阿母有没有亏待过你?我们做事,自都是为你好的。你看了别人家娃娃过的日子,或是在心中怨怪我们的。可我们家实不是什么富裕的人家,能这样已经是极尽全力了。且这修道的事,由得你去的话,要是我们以后都不在了,你各方不就,飘萍一样的,要沦落到什么地步?”

他说得有些难过起来。深深地叹气,撇了撇头,不愿意与她面对面。

陶九九看向他拿烟袋的手。在袖口处,露出来的枯老皮肤上微微突起的血管有一截是黑色的。领口也是。耳后有几处,已经蔓延到头发里去了。

昨天因为天暗,看不清楚。也不知道张父身上是不是也有。

陶九九从张九九的记忆中知道,这是种那种叫血藤的东西落下的病。

倒也不是什么绝症,只是这病如同吞金兽一样,治它的药材都是天价的药材。愿意种血藤的人家,是一世都用不起的。

陶九九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心里又沉又烦。

默默坐着看了半天雨,去厨房把柴火劈了一些出来。

中午试着烧灶,弄了点吃的。弄得满厨房都是烟,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放火。

家里没油,盐也不多。

屋后面的田里种了些青菜,加点盐,用水煮一煮就行了。

祖父身上难受,手僵得像木棍子一样,饭都没吃两口,便回屋去躺着了。

陶九九吃完收了碗筷,把祖父吃剩下的饭放在灶中余烬里温着。便坐在门槛望着雨帘出神。

世界在大雨中显得雾蒙蒙的,好像被轻纱所覆盖,有一种原始而独特的美。

她心里的感觉很奇怪,郁闷又烦躁,好想咆哮来纾解。

一切太复杂了。

不像她办案中接触到的那些,罪就是罪,恶就是恶,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谁是凶手谁是受害人清清楚楚。

现在似乎好坏都掺杂在一起。让人一时很难判断清楚哪边是哪边。

就……很烦。

伸手用力敲了敲通天鉴,没想到它真的有反应,竟然直接跳转显示为通话中?!

给我死!她奋力击打表面,但通话状态却不肯变。

“喂?”琴仰止有些疲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背景中似乎是什么人在讲话,音效听上去是在什么大型会议中。

在琴仰止‘喂’了这一声后,会场讲话的声音消失了,万籁俱寂。陶九九已经能看到‘会场所有人员都注视着正在通话的琴仰止’的画面了。

她在心中已经把自己手砍了一万遍,但表情与语气保持镇定:“琴委员长您好,我身在他乡突然想到,正是因为有为人民鞠躬尽瘁的您,我们三族人民才能幸福地生活,我特别想代表三族人民向您表达诚挚的谢意,委员长,您辛苦了,您就像天空的太阳一……”

对方毫不留情地挂断了通话。

她住嘴,长长地松了口气。

再不敢碰这鬼意儿,连忙把袖子拉长些,把表面遮起来。

下午她看了一下午的雨。到了快傍晚的时候,从远处村落出来一行人。

看打扮应该是附近的村民。

这行人去了太渊君那边。

她有些紧张,怕自己有什么疏漏被人发现,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那些人在太渊君家门口敲了半天门之后,发现没有人应门,商量了几句,又往她这边来了。

一走近这些农人便大呼小叫,问几时交地租。

太渊君与张家,是自己在这里搭的屋,其实离他们的村子有些远。原先是不会找麻烦的。但最近,似乎是因为其他的村子都向这些自行搭屋的人收钱,他们便也眼馋起来。说这附近全是村子的田地,占了他们的地方,导致他们无法耕种,就要按每亩多少钱补给他们。

前一段时间隔壁村子还放火烧了人家的屋。固然是没烧死人,但因为没有房契地契被烧也白被烧。

陶九九没有与他们起冲突,只说家里大人不在,出摊去了,自己做不了主,家里也没有钱。

这些人推开她,在屋子里翻东翻西没找到钱。只看到一个疼得昏睡过去的老人,叫了几声见他真的醒不来,便骂了几句走了,跟陶九九说,等大人回来了,叫往村里去找他们说话。不然明天就把这屋子烧了。

这些人个个瘦弱,目光蒙昧迟钝且有些凶悍,可这种眼神的人比目光机警的人,反而更需要小心应付。

因为这样的人,什么也不懂得怕,哪怕只是轻微地得罪他们,触动了哪里脆弱的神经,他们可不管得失轻重。

虽然有国法,但官衙对城外的管束不高。默认宗族治理,但这种方式,多包庇同姓的自己人,所以极大可能受罪也白受。

等这些人走了。

陶九九连忙去查看祖父的情况。

一进去便发现,因那些人在张老头身上翻动过,被祖父随带藏着的自己的照身贴掉在了床铺上。

简直是大喜过望,连忙捡起来,贴身藏好后跑去取了伞,便要逃走。

到了门边回头,便从大开的木门中看见,张老头痛得神志不清倒在那里呼吸急促,是不大好的样子。

陶九九连忙跑去,把记忆中他常吃的药拿来。塞进他紧咬的齿缝里。

张老头短暂地恢复了一会儿,虽然满头大汗,但还是宽慰她:“常会这样。并不碍事。一会儿自然就好。”

陶九九又把灶里的饭菜端来,喂他吃了一些。

他双手不受控制,把她手里的筷子打掉了好几次,脸上的肌肉也抖动不止。

这是以前张九九都没有见过的情况。

大概是她在离家后,祖父的病情起了变化。

陶九九想到昨天,他把水踩得张母满身都是,似乎也未必就是故意的。

等吃完了饭,老人脸色似乎好了不少,甚至都有些血气了。

坐起来还抽了一袋烟。

可等陶九九洗完碗再过来,却发现他眼睛睁着静静坐在榻上,却已经没有了呼吸。但拿着烟袋的手还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血管里的黑色不知道什么时候,遍布了他全身的血脉。脸上也如蛛网一般。全身僵直像是石雕,连头发丝都变得又硬又脆,若是用力,便会碎裂成一小截掉落在身周都是。

祖父死了。

晚上张氏夫妇收摊回来,心情已是因为今日税官来收钱而沉重,发现祖父离世,张母当时便悲恸得掩面哭起来。

张父沉默不语,上前想把祖父放下来平躺着也做不到。反而还不小心弄断了他一只手。

张父拿着那只手,看着床上栩栩如生的父亲许久。脸上表情十分僵木。就这么呆站了一会儿,便穿了蓑衣冒雨进远处的山林去,找打棺材的木材去了。

张母怕吓着女儿,说自己一个人守着就行了,把陶九九赶回西厢去。

陶九九才回去,耳边突然响起贾宝贝的声音,一个哆嗦,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拍胸顺气,怒祝他长命百岁:“你真的是用生命在八卦!”

贾宝贝在那里嚎叫:“不是不是。这次不是啊。你敢信?今天我过去被骂是被骂,还扣了工资,可琴仰止给了我‘通讯颂石’说以后我负责你的修仙的进度监察。我们一天最多可以联系一次,一次五分钟。最少一个月必须联系一次了解进度。每个月20号,我得交一份进度报告给秘书室。暂时为期一年。”

他那边放着dj嗨曲,那声音虽然很远,却叫陶九九有一种脱离感,似乎暂时回到了原世界中,这声音驱散了她心中不少郁气。呼吸也畅快了很多。

“今天怎么样?”贾宝贝边吃薯片边问,并且叮叮匡匡有游戏里打装备的声音。

“你干嘛呢?”陶九九最烦别人在自己旁边吧唧嘴吃东西。

“我充了个至尊礼包,给我们两个人的号打装备啊。”贾宝贝骂骂咧咧:“前虽然兵败,但不日我便会双开,叫那狗男女祭刀!”

“至尊礼包?不得几万啊?”

“爱我吧?”贾宝贝得意非凡:“我一份你一份。身为三代不差钱。”

陶九九来了精神,觉得他叭唧嘴都没那么讨厌了:“要不你再给我搞套绝版的时装。有一个粉红色我最喜欢。颜色越粉,下手越狠。”

“屎你吃不吃?”贾宝贝热情地问她。

随后问她这边的情况。

她长叹一口气。

张老头已经收了原家的定钱。似乎几百钱吧。是用来买药了。之后借了债到都城来。并且饼摊赚的钱都交了税,剩下不到十个钱。而村子里还要一笔支出,不然铁定给烧给干净。

这张家,到处都窟窿。

最终仍是一句老话:“狗屎一样。”说了今天发生的事。

贾宝贝也无语,打装备都打不下去了,关了游戏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自己走了固然是轻省……但你想,这对夫妻恐怕得想办法回乡,毕竟老人要送回去安葬。那村里这笔钱倒是可以省。可要是我跑了,他们回去必然受原家和其它债主追债,怕是连乡都不能回了……到底是张九九的父母,我用了她的身体,这么不道义。是不是有点不干人事儿?”陶九九说着,倒在又湿又腻的褥子上,鼻端是发霉的味道。

“谁说不是呢。”贾宝贝说:“走吧,不像人。不走吧,有点那个。要我看啊,你就随心所欲吧,反正没有标准答案,这就是人生啊。”语气竟然有些认真。

“唉。”陶九九低声骂了一句:“艹塔马的。就很烦。”

但也不知道这句是应该骂谁。

她记得,小时候妈妈给自己讲,凡人飞升的事。在那本纪事扉页上,有一句话:一草一木皆是天恩,一言一行皆见人心。升仙之路,体悟人生百态,尝尽酸甜苦辣,经历雷霆雨露而已。

因她生来是仙,是没有经过这一步的。

可怎么现在觉得,活在世上真是半点近路也没有。这里少了,那里就会补上来。躲不掉。

挂断通话前,陶九九打起精神,中气十足地说道:“不知道琴委员长有没有好好休息。他啊,就是太操劳了。为了人民辛勤付出,不求回报。”

贾宝贝满头问号:“你疯了啊?”

陶九九不为所动,感慨地说:“来,和我一起,为琴委员长唱一道祈福的颂歌吧。希望天道保佑琴委员长身体健康,万年不灭。永远和爱戴他的人民在一起。”

然后就唱了起来。

贾宝贝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立刻附和,两人鬼哭狼嚎,唱得激情澎湃,恨不得声泪俱下。

但没有一个字在调上。

原本坐在书桌前写东西的琴仰止,长长叹了口气,把笔掷到桌上,闭上眼睛揉了揉额角。

“boss”秘书连忙给他倒茶:“怎么了?要不要叫医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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