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的后山上,有许多池子。
有些是天然的,有些是白神医找人来挖的,每个池子都有不同的功效。
有用于修炼筋骨的寒池,也有温度极高的药池,甚至于还有养颜驻容的牛乳池……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十几种,占满了大半个山顶。
莫远山和冥光按照白神医的吩咐,将夜屿带到了一座木屋前,这木房子里,便是药池了。
两人架着夜屿,掀开木屋厚重的门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冥光道:“我们先把他放到地上,解开衣衫,不然还没入水,就要被热死了。”
莫远山点点头,两人将夜屿放在了地上,让他的身子靠着墙壁,然后,莫远山伸手,为他脱衣。
冥光扶着夜屿的身子,一道配合着莫远山,两人很快便将夜屿的外衫褪下,夜屿赤着上身,被他们放入池中,池水呈现半透明的蜜色,药味十分浓郁。
因为夜屿没有意识,莫远山便随着他一同下了水,莫远山让夜屿靠坐在池边,直到他“坐稳”之后,莫远山才湿漉漉地爬了上来。
“这么热,他受得了么?”莫远山只下去了不到片刻,额头上便渗出了汗珠。
“他如今胃寒胃虚,正是需要这样的环境……这药池里放了十几味中药,可助人血脉畅通,强身健体,夜屿如今不能进食,只能先用这个法子来拖延时间了。”
莫远山会意点头。
冥光又道:“但这药池也不能泡太久,最多半个时辰,就要让他上岸待上一会儿,不然怕他吃不消。”
“好,我记下了。”
冥光站起身来,道:“莫大哥,有劳你看着他了,我还要回去和师父商量一下,如何治疗夜屿。”
“冥光。”莫远山忽然出声唤他。
冥光回头,问:“怎么了?”
莫远山笑了笑,低声道:“夜屿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的幸运。”
冥光一愣,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夜屿,他虚虚地靠在池边,长发沾湿,黏在背脊上,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虚弱,令人揪心。
冥光无奈地笑了笑:“认识他,算我倒霉啦!”
说罢,摆摆手走了。
在白神医和冥光找到治疗的法子之前,莫远山都寸步不离地守着夜屿。
时间转眼便到了晚上,莫远山第三次将夜屿放到药池之中。
夜屿的面色还是一如既往地苍白,莫远山时不时便伸手,探一探他的鼻息。
这一路上,他都是如此提心吊胆过来的。
莫远山看了一眼夜屿,当初的少年,如今已长成了高大的青年。
莫远山记得,当年夜屿初来军营,一双眼睛好奇地到处乱看,见到他舞刀弄枪,夜屿便兴奋不已,吵着要学……那般活泼的一个孩子,如今却成了这样。
在他心中,夜屿就像他的弟弟一般,信赖他,喜爱他,需要他的守护。
若没有玉谷城一战,夜屿应该能顺遂地长大,有叶将军亲自教他,说不定夜屿也能成为叱咤风云的大将军。
莫远看着夜屿,心头微恸。
多年前,玄宁军的军官中,年纪最小的便是莫远山。
他那时不过十七八岁,已经被大将军叶乾亲自提拔为前锋。
莫远山上战场时所向披靡,下了战场却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他一有空便带着夜屿到后山打猎,每次猎了东西回来,便会交给叶夫人,叶夫人一定会将猎物变成可口的佳肴。
边关苦寒,但有夜屿作伴,打仗以外的日子,也变得有趣起来。
那时的莫远山,前途一片光明,人人艳羡;遥远的京城里,还有青梅竹马的姑娘,等他回去完婚……一切是那般美好。
如今想来,那应该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莫远山眸色微暗,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罢了,都回不去了。
就在莫远山出神之际,外面却想起了一道女子的声音:“有人在里面吗?送饭来了。”
这声音十分爽朗,似乎还带着笑意。
莫远山一愣,突然有些似曾相识。
他下意识站起身来,走向木屋门口,伸手抬起门帘,放眼看去。
对面有一女子,她着了一袭绯色衣衫,手拎一个食篮,拎裙款款而来。
夜色昏暗,她垂眸仔细看路,直到走到莫远山面前,才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住了。
莫远山凝视她一瞬,心底风云涌动,不自觉出声:“亦清……”
莫远山离开京城之时,宋亦清还不到十五岁,还是个天真懵懂的小姑娘。
如今再见,她面容没有太多变化,但感觉却成熟了不少,多了一番成熟的风韵。
莫远山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宋亦清的思绪。
宋亦清连忙收回目光,敛了敛神:“你、你怎么在这里?”
话音刚落,她又自问自答:“我明白了,你是陪夜屿来的。”她近日住在灵石岛,今日恰好出去了一趟,回来便听说夜屿来了,让她帮忙做饭……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莫远山。
莫远山看着宋亦清,微微颔首。
两人相对,一时无话。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十五年前。
……
“远山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少女宋亦清盯着自己的心上人,满脸娇俏。
两人坐在京城郊外的一处银杏林子里,漫天金黄,唯美至极。
银杏叶顺着秋风飘落,片片转圜,翩然而落,掉在宋亦清的发髻上。
少年莫远山侧头看她,伸手,为她捻去发上的银杏叶,笑道:“等下雪了,我就能回来。”顿了顿,他凑近她,低声道:“回来就娶你。”
宋亦清面色一红,嗔道:“谁问你这个了!”
莫远山轻轻一笑,伸手,抚了抚她漆黑的长发,柔声道:“阿清,乖乖等我。”
宋亦清满面娇羞,红着脸点了点头。
莫远山将那片吻过她长发的银杏叶,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
宋亦清心头悸动,顺势靠入他的怀里。
这对有情人,在漫天满地的银杏中,悄悄期盼着皑皑白雪。
……
后山灯火寂寥,月光落在两人面上,一片沉静。
宋亦清率先打破了沉默,道:“先用膳吧。”
莫远山低低应了一声。
“给我罢。”
说罢,莫远山下意识去接她手中的食篮,无意间触到她的手指,两人皆是一怔。
随即,又默契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宋亦清指了指旁边的亭子,道:“去那边。”
莫远山点了点头:“好。”
两人在亭子中坐定,莫远山将食篮打开,把里面的菜式一样一样拿出来。
一共三个菜,但灯光幽暗,看不出是什么,但闻起来很香。
莫远山淡笑一下,问:“这些……是你做的?”
宋亦清一愣,“嗯”了一声。
莫远山心头有些感触……她是宋将军的幺妹,在将军府受尽宠爱,自小便锦衣玉食,仆从环绕。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居然也学会下厨了。
莫远山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一样的东西,缓缓送入嘴里。
他一口咬下,但这肉做得有些老,嚼起来有些费劲,他一言不发地吃着,心道……她果然还是适合当大小姐。
宋亦清从来没有为莫远山做过菜,她有些忐忑地问:“如何?”
莫远山只能囫囵吞枣地咽下了这块肉,艰难出声:“很好。”
宋亦清露出笑容,还和以前一般好看。
“这红烧肉难做,我也是第一次做,若是好吃,你就多吃点。”
莫远山哭笑不得,低头吃菜。
忽然,他吃到一块极硬的肉,一咬下去,爆发出的辛辣,让人措手不及。
“咳咳咳……”莫远山不慎呛到,一时有些窘迫。
宋亦清微惊,瞪大眼:“你没事吧?哎呀……我没有带水来……”说罢,她便伸手,下意识为他拍背。
拍了两下,顿觉不对,又讪讪收回了手。
莫远山咳得面色通红,宋亦清束手无策。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直到莫远山缓了过来,宋亦清才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莫远山指了指方才吃的那个辣菜。
宋亦清一看,道:“是辣子鸡丁……”
莫远山低咳了一声:“名副其实。”
宋亦清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我的厨艺……确实不太好,若是难吃,就别吃了,我回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吃食……”
莫远山抬眸,看了她一眼,问:“你怎么会在灵石岛?”
宋亦清笑了笑,不假思索道:“这不是要过新岁嘛,一个人也挺无聊的,我就来找白神医和冥光玩了,他们之前的厨娘年休去了,我便临时顶替一个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她说话时伴着笑意,声音如银铃一般,十分悦耳。
莫远山沉吟片刻,道:“你还是不打算回将军府么?”
宋亦清微愣,低声道:“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顿了顿,她抬眸看他,目光诚恳而清澈:“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因为你才逗留在外的……我兄长那般行事,实在对不起爹爹的教导,我对他失望,所以才不愿回去。”
她又道:“而且天地宽广,我一个人自由惯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比待在闺阁之中好多了。”
莫远山凝视着她,她神采奕奕,颜如舜华,让人移不开眼睛。
莫远山忽然道:“你若有什么难处,需要人帮忙的……可来江南找我,我如今挂了个锦衣卫指挥司百户的身份,化名莫山。”
终究是他对不起她。
大婚前夕,他为玉谷城之事奔走,后来带着夜屿到灵石岛治伤,便再也没有回去找过她。
许久之后才知道,她负气离开了将军府,四处漂泊。
这些年,莫山一直和夜屿联系着,宋亦清每隔几年也会见一次夜屿,但他们二人却从来没有主动找过对方。
当初的两小无猜,在波谲云诡的局势之中,被无辜地牺牲了,两人甚至没有来得及好好告别,便走散了。
宋亦清凝视着莫远山,他比当初壮实了些,整个人散发出的沉稳、温和的气息,让人心安。
她笑起来:“好啊……”顿了顿,她直视他的眼睛,道:“我明日还来给你送饭,好不好啊?”
莫远山有些意外,但很快便反应过来,笑着点了点头。
翌日。
冥光顶着两个硕大如盘的黑眼圈,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一碗清粥,他一夜没睡,毫无胃口。
他对面坐的是白神医,白神医垂眸,看了一眼那白粥,也皱起眉来。
“阿清,我们已经喝了四日白粥了,我医馆还没有穷到这个程度罢?”
宋亦清自厨房里探出头来,无奈摊手:“没办法,早膳我只会清粥,不如……明日早上改成红烧肉?”
白神医眼角微抽:“那还是清粥罢。”
冥光幽幽叹了口气,道:“若是夜屿家的小娘子在就好了……她做的牛肉窝蛋粥,简直是一绝。”
他想起舒甜之前做的那些吃食,就口水直流,但手中只有一碗寡淡无味的清粥,真是叫人失望极了。
冥光生无可恋地喝着清粥,盘算着今日要去查哪些医书。
就在这时,有药童前来通禀。
“冥光师兄,京城来了个姑娘,说要找你。”
冥光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问:“京城的姑娘?”
药童点了点头,道:“她是这么说的。”
白神医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你这小子,是不是去京城的时候又拈花惹草了!?你在灵石岛给老夫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冥光立即放下筷子,指天发誓:“师父,徒儿在京城真的没有认识什么姑娘……对了,那姑娘怎么说的?”
药童想了想,道:“那姑娘说,你若想吃好吃的就去见她,她已经在门口等了好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