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堂内,陡然安静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吴鸣去哪儿了。
唯有吴佥事回应道:“吴鸣说他有事,告假回家了。”
尹忠玉蹙眉,道:“他会告假?他在锦衣卫指挥司这么多年,像个陀螺似的日日转着,从来就没有告过假!”
范通通想了想,开口道:“是不是吴夫人要生产了?”
付贵叹了口气,瞥他一眼:“能不能有点儿常识?人家吴夫人怀孕不到八个月……”
范通通一摊手:“我哪知道,我又没生过……”
夜屿看向吴佥事,忽然问道:“最近……吴鸣可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吴佥事愣了下,喃喃:“没听他说啊……”
夜屿收回目光,不再说话。
众人吃完了宵夜,便一起离开饭堂。
吴佥事看向夜屿,有些惊讶地问:“大人,您还不回府吗?”
夜屿眸光微滞,道:“我还有事,你们先走。”
吴佥事愣了下,点头称是。
城南城北交界处,有一条不起眼的巷子。
巷子中道路狭窄,只能容一辆马车经过,一个人影,在苍茫的夜色中,禹禹独行。
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而来,他却毫无感知,差点被撞翻在地。
车夫凶神恶煞地探出头来,正要骂人,忽然瞥见那人身上绯红的飞鱼服,立即噤了声,着急忙慌地驾车走了。
此人正是吴鸣。
吴鸣面色郁郁,沿着巷子,一步一步往家走去。
新搬的小院,门口还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只不过如今没人点亮了。
吴鸣走到门口,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口的牌匾,上面写着“吴宅”二字。
他自嘲地笑了笑,就算有了独立的院子,也不代表能做自己的主人。
吴鸣推开门,院子里一片混乱,他却毫不意外。
他置若罔闻一般走向卧房,缓缓踏入房门。
榻边的针线篓里,放着做了一半的孩子衣服,针头还在上面,没来得及取下。
床榻边上,是吴鸣亲手制成的小木床,孤零零地摆着。
吴鸣在榻边落座,伸手,轻轻摇了摇小木床,小米床晃了起来,发出微小的吱吱声。
吴鸣眸色微暗,面上满是痛苦之色。
他的眼前,再次浮现三日之前,晚上的那一幕。
……
就在他的乔迁之日。
他独自在庭院中练剑,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吴宅。
来人一身华袍,带着几个护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吴鸣,怎么乔迁,也不请本王过来贺喜?”梁王似笑非笑地看着吴鸣,眸中精光微闪。
吴鸣面色一僵,下意识收了剑,拱手行礼。
“见过王爷。”
梁王打量他一瞬,轻笑了下,道:“你如今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味道了……在锦衣卫指挥司过得可好?”
吴鸣嘴角微绷,道:“还好,多谢王爷关怀。”
梁王点了点头,他眸色带着一丝探寻,问:“江南兵器厂的事,夜屿可有对你起疑?”
吴鸣心中有一丝慌乱,低声:“暂时没有发现。”
梁王淡淡笑了笑:“那就好。”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就算起疑也没用……因为,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吴鸣指尖一顿,下意识抬眸:“王爷的意思是?”
梁王直勾勾盯着吴鸣,语气冷了几分,道:“夜屿抓了江南兵器厂的匠人,那写反诗的书呆子也在他手中,他这明摆着是要跟本王作对!本王岂能容他!?”
吴鸣面色顿住,抿唇,不发一言。
他不能让梁王知道,自己已经向夜屿坦白了,不然……只怕梁王现在就会杀了他。
梁王看了吴鸣一眼,伸手掏出一物,扔给吴鸣。
吴鸣下意识接过,狐疑地看了一眼,面色僵住。
“王爷……这是?”吴鸣手持一包粉状物,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
梁王笑了下,道:“这是送指挥使大人上路的药。”顿了顿,他继续道:“本王听闻如今夜屿开始吃东西了?你只要把这包药,放到他的饮食之中,不出五日,他便会暴毙而亡。”
吴鸣面色一白,急忙道:“王爷!这……夜屿大人待我有知遇之恩,恕难从命。”
梁王面色冷了几分,语气无情:“难道本王对你没有知遇之恩?你升任千户之时,若不是本王帮你暗中打点,你也不会如此顺利吧?”
吴鸣顿时愣住,不敢置信地看着梁王。
他喃喃道:“不、不!我能升任千户,都是因为……”
“因为自己的努力?”梁王笑了起来,有几分得意:“吴鸣,你太天真了。”
原来,从一开始,梁王接近他,便是一个圈套。
吴鸣在当百户时,于一次偶然的机会,结识了梁王。
梁王对他颇为欣赏,便想招安他,但吴鸣虽然出身低微,却心高气傲,不愿一身侍二主。
梁王便只得作罢。
但梁王十分有耐心,他先是暗中发力,将吴鸣扶上了千户之位,然后又安排了一系列事件,让吴鸣觉得自己在锦衣卫指挥司,怀才不遇,壮志难酬……这一生恐怕再晋升无望。
就在吴鸣内心极度不平衡之时,再次对他怀柔招安。
吴鸣摇摆了好一阵,终于向梁王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此刻,吴鸣凝视着梁王,情绪复杂。
无助、恐惧、悲愤……还有些后悔。
若是他不曾动摇初心,此刻就不会面临骑虎难下的境地。
梁王面色阴冷地看着他,道:“怎么,不想做?”
吴鸣浑身微颤,说不出话来。
梁王轻蔑地笑了起来:“吴鸣,你以为你搬个院子,他们来为你道贺,你们便能称兄道弟,肝胆相照?你别做梦了!”他一字一句道:“他们一个个的出身,都非富即贵,尹忠玉出身锦衣卫世家,范通通家族势大,付贵家中虽然没有在朝为官,却是京城中有名的富庶之户……你吴鸣,又有什么?就算你再努力又如何,拿什么和他们比?你此生,升迁已经到了尽头。”
吴鸣面容紧绷,一句话也没说。
梁王看着他,语气放缓了些:“你就听本王的,将这药放到夜屿的饮食中……待他死后,同知庞鑫也好、佥事吴岩山也罢,都不足为惧!本王会设法将你送上指挥使的位置!这样一来,锦衣卫指挥司,便尽在你我之手了!”
梁王越说越兴奋,甚至露出了笑容。
“吴鸣,你意下如何?”
吴鸣薄唇紧紧抿着,背脊挺直,手中捏着那包药。
他低声道:“王爷,吴鸣……做不到。”
梁王面色一变,声音有些变调:“你说什么?”
吴鸣颤抖着,将药粉双手奉上,道:“合作之初,我便说过,至多为王爷提供一些锦衣卫的消息……从没有说过,要助王爷害人。”
梁王一听,哈哈大笑。
梁王阴鸷地看着吴鸣,语调上扬了不少:“吴鸣,所以本王才说你天真……你以为想退便能退吗?你以为本王是什么人,可以任你驱使!?”
吴鸣面上血色尽失。
梁王冲身旁护卫使了个眼色。
两个护卫便忽然奔向卧房。
吴鸣顿时大惊失色,起身要追,却被其他的护卫摁倒在地。
“王爷!”
梁王勾唇笑了下:“吴鸣,你莫要慌张……本王知道,你重情重义,让你去杀夜屿,一时半会也狠不下心肠。”顿了顿,他冷声道:“既然如此,只能请你夫人去本王那里做客几日,让你一个人清静清静,好好想清楚了。”
吴鸣面色骤变,出声哀求:“王爷,此事与我内人无关,请不要牵连无辜!”
他被两个护卫压着,被迫跪倒在地。
梁王带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吴鸣以一对多,实在是没什么胜算。
“啊……”女子的尖叫声传来,让人心头一震。
卧房门口大开,两个护卫面容肃杀,架着身着寝衣的吴夫人出来,吴夫人吓得瑟瑟发抖,满脸泪痕:“夫君!夫君救我!”
吴鸣被摁在地上,怎么也挣脱不得,他对梁王怒目相视:“王爷,如此对待一个妇人,你于心何忍?”
梁王大笑一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顿了顿,他伸手,拍了拍吴鸣的肩膀,道:“本王给你三日时间,若三日之后,夜屿还安然无恙,那你就别怪本王狠心了……带走!”
梁王大手一挥,两名护卫便强硬着将吴夫人拖走了,吴夫人花容失色,惊恐地回头,眼泪簌簌而落。
“夫君!夫君快救救我们……救命啊……”
吴夫人的哭声,至今还盘旋在吴鸣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三日马上就要到了,今晚……便是最后的期限。
……
此刻,吴鸣独自坐在床榻边,手中摩挲着眼前的小木床。
小木床上空空荡荡,如吴鸣的心一样。
这三天,他备受煎熬,仓惶无助。
一面是挚爱的妻儿,一面是亦师亦友的指挥使大人……他实在不知如何抉择。
他已经背叛过夜屿一次,但夜屿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为此,吴鸣一直对夜屿心存感激,曾暗暗发誓,这辈子都要全力效忠于他。
可若如此,他的夫人怎么办呢?她何其无辜,跟着自己苦熬这么多年,日子刚刚好一些,便要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还有他的孩子,可怜的孩子还没有出世,便被迫成了要挟他的筹码,身处险境。
吴鸣心中愤慨,忍不住一拳打在墙上,拳头被摩出血来,他却浑然不觉。
他悔不当初。
若他能一直坚守本心,不受梁王的引诱,如今……他还是那个初心澄澈的吴鸣。
吴鸣痛苦地埋下头,整个人缩进阴影里。
无论他愿不愿意,今夜,他必须做出选择。
窗外夜色更加迷茫。
乌云遮月,晦暗幽深,整个夜空黑压压一片,分外压抑。
房内没有点灯,眼前逐渐暗下去,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吴鸣赫然起身,他从怀中掏出那包药粉,看了一眼,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紧紧攥在手中。
下一刻,他转身,飞奔出门。
夜色苍凉。
吴鸣跑得极快,他衣袍猎猎,面容冷肃,整个人像不要命一样,奔向锦衣卫指挥司。
锦衣卫指挥司的衙门前,守卫们本来有些倦怠,见到他一脸煞气地冲过来,顿时愣了愣。
“吴大人,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吴鸣眸色微沉,停下脚步,缓了缓呼吸,低声问:“夜屿大人还在里面吗?”
守卫点了点头,道:“还在,方才还有人送茶进去呢。”
吴鸣面色顿了下,低声:“好。”
他迈步走向衙门内,一小厮过来行礼:“见过吴大人。”
吴鸣垂下眼,目光落到小厮端着的茶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