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嘣”地一声,木塞掉落。
皇帝凑近看了看竹筒内——幽暗的竹筒里,液体浑浊不堪,上面除了漂浮着几颗,泡得变了形的米粒,还有些不明的漂浮物。
整个筒中散发出一股恶臭,直冲皇帝的鼻腔。
“呕……”
皇帝胃里一阵翻滚,顿时干呕了起来。
夜屿长眉微挑,不动声色接过竹筒,重新用木塞塞好。
“江南一带受灾严重,百姓潦倒困顿,没想到皇上一接触到圣水,便与民同苦,实在是明君风范。”
夜屿说这一番话的时候,面色淡漠又平静,丝毫没有阿谀奉承的样子。
皇帝本来极其不高兴,听了他的话之后,反而缓解了几分尴尬。
他忍着恶心,凉凉道:“罢了!也许朕梦里的高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吧!”
夜屿从善如流:“皇上说得是。”
皇帝面色缓了缓,扬声道:“柳仁!”
柳公公应声而来,他依旧脸上堆满了笑意,仿佛方才被训斥过的不是他。
他小心翼翼俯身问:“皇上有何吩咐?”
皇帝大手一挥:“传令给礼部,正要将这圣水供奉到太庙之中,让他们好生筹备!”
柳公公看了一眼夜屿手中的竹筒,迅速点头称是。
皇帝想了想,却还嫌不够,又道:“这圣水得来不易,让百官都来观礼,仪式过后,让他们聚到朕的行宫来……”
皇帝看向夜屿,勾唇笑了笑:“夜屿啊,你可是第一个来行宫见朕的臣子呢。”
夜屿面色微顿,淡笑:“微臣荣幸之至。”
皇帝笑起来,他抬手,指向主殿外的朱墙。
“你看看,那墙的眼色,是不是很漂亮?你可知和宫里的朱墙有什么不同?”皇帝定定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神秘。
夜屿抬眸看去,只见那宫墙红得格外耀目,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夜屿如实回答:“微臣不知。”
皇帝哈哈大笑,道:“朕就知道,你猜不出来。”顿了顿,他嘴角的笑意,冷了几分:“这行宫的朱墙,都掺了人血。”
夜屿面色一僵。
皇帝继续道:“那些人,既然敢与朕作对,朕便赐他们一个好下场,他们不是喜欢骂朕吗?朕便将他们杀了,取其鲜血糊在宫墙上,他们日日看得见朕,却说不出话来……哈哈哈哈……”
夜屿沉默着,连柳公公都有些后背发凉。
皇帝说完,目光落到夜屿身上,问:“为何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兴奋?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朕做得不对?”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是平和,甚至还带着点商量的语气。
柳公公噤若寒蝉,他跟随皇帝多年,知道每当他越平静,便是暴风雨的前夕。
气氛凝滞一瞬,落针可闻。
夜屿垂眸,低声道:“微臣确实高兴不起来。”
皇帝面色一变,声音提高了几度:“你说什么?”
夜屿不徐不疾地答道:“微臣感到自责。有那么多大逆不道之人敢非议皇上,微臣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却无法将这些人全部绳之以法,实在愧对皇上。”
皇帝凝视他一眼,不可置信地问:“真的?”
夜屿轻叹一声,单膝跪地,身量笔直。
“请皇上责罚。”
殿内陷入新一轮沉寂。
随后,皇帝哈哈大笑。
他上前两步,伸手虚扶夜屿一把,夜屿面上带着些不安,顺势起来。
皇帝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几分:“夜屿,你啊,就是太敏感了……朕没有怪你的意思。”
夜屿沉声道:“皇上不怪微臣,微臣也应该每日三省吾身。”
皇帝面色舒坦了不少,摆摆手:“罢了罢了,以后不同你说这些……”
他转过身,坐回主位上。
皇帝忽然幽幽吐出一句话:“赐座。”
柳公公连忙为夜屿看座,夜屿忙道不敢。
他面上露出一丝惶恐,道:“皇上容禀,微臣有罪。”
皇帝见他神色,有些奇怪,问:“发生了何事?”
夜屿看了皇帝一眼,低声道:“玉娘,殁了。”
皇帝眸色微变,他语气微冷:“如何死的?”
“微臣杀的。”
皇帝愣了下,有些不可置信:“你把她杀了!?”
夜屿点头,他站起身来,躬身道:“不错,请皇上降罪。”
皇帝怒意上涌:“夜屿,你好大的胆子!玉娘可是朕赐给你的人!”
皇帝原本将玉娘放到锦衣卫指挥司中,就是为了掌握锦衣卫指挥司的一举一动。
但玉娘一直接触不到夜屿,实在没什么大用,皇帝便将她抛之脑后了。
夜屿沉声道:“微臣知错……但微臣杀她,恰好是因为,她是从宫里出来的人。”
皇帝听得一头雾水,压了压火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夜屿拱手道:“玉娘不知从哪里得了些旁门左道之药,对锦衣卫指挥司的人下了毒,以此来打探锦衣卫指挥司内的绝密。”顿了顿,夜屿继续道:“然后,她将锦衣卫指挥司的内部消息送了出去。”
皇帝眼角动了动,没有说话。
玉娘如锦衣卫指挥司初期,他确实收到过玉娘的消息。
皇帝凝视夜屿,仔仔细细,想从他面上找出一点试探的痕迹来。
然而,夜屿继续道:“不但如此,她还夹了些宫内的密事,一起送了出去。”
皇帝勃然变色。
“她最近还在将消息外送?”皇帝面色阴沉,眼里似乎有火。
皇帝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到玉娘的消息了,可她最近还在外送消息,说明她并不止一个主子。
她送锦衣卫指挥司的消息便罢了,居然还敢涉及宫里的密事!?
夜屿颔首,道:“玉娘待过皇宫,如今又到了锦衣卫指挥司,应当宫里宫外,都有自己的人脉。”
皇帝大怒,拍案而起:“贱人!”
夜屿面色顿了顿。
皇帝眸色冷骜,问:“可有查到,她传递的是宫里什么密事?”
夜屿迟疑了片刻,沉声道:“事关永王妃……”
他只说了五个字,皇帝却已经面色铁青。
“贱人的尸首在哪里!朕要拔了她的皮!”皇帝咬牙切齿道。
“回皇上,尸首已经处理了。”
片刻后,皇帝敛了敛神,道:“可有查到玉娘是谁的人?”
夜屿摇头:“微臣不知,玉娘藏得极其隐秘。”
皇帝冷幽幽道:“若让朕知道谁在探听宫中秘闻,朕诛他九族!”
夜屿沉默点头。
一刻钟后,夜屿从殿内退出来。
柳公公佝着身子送他,夜屿的目光落到前面的朱墙之上,觉得有些刺眼。
柳公公笑道:“还是夜屿大人最得圣心,近日皇上心情不好,昨日还在后宫发了好大的火呢……”
夜屿步履不停,淡淡瞥了他一眼。
柳公公连忙敛了敛神,低声道:“奴才失言了。”
夜屿收回目光,长身静立一瞬,道:“柳公公留步,有劳。”
柳公公笑了下,沉声:“大人慢走。”
夜屿缓缓走下台阶。
冬洪已经在旁边等了许久,见夜屿一直没有出来,不免有些着急。
他来之前,吴佥事还单独交代他,说万一夜屿大人因为玉娘之死被扣在宫中,让他回去报信。
冬洪正有些出神,他听到脚步,下意识抬眸,喜出望外:“大人!”
夜屿走近几步,微微颔首。
“走罢。”
冬洪连忙应声,上了车驾,他终于放下心来,看来玉娘的事应该是解决了。
冬洪问:“大人,回锦衣卫指挥司吗?”
“回都督府。”
马车缓缓离开行宫,碾出一路印记,夜屿抬起车帘,看了那气势恢宏的行宫一眼,眸中透出彻骨的冷意。
夜屿放下车帘,闭了闭眼,压下所有情绪。
马车行至城北闹市。
正值傍晚,大街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异常热闹。
马车逐渐慢了下来……甚至不动了。
夜屿等了一会儿,抬起车帘,问:“怎么不走了?”
冬洪扭头,有些为难:“大人,前面有不少人堵在街上,也不知为何,就是不走……都堵了好几辆马车了。”
夜屿有些意外,道:“你去看看。”
冬洪跳下了马车,急忙向前走去。
过了一会儿,冬洪便回来了。
他憨厚一笑,道:“大人,原来是那酥心坊今日出了新点心,不少食客慕名而来,于是排起了长队。”
夜屿长眉微动。
“酥心坊?”
冬洪笑道:“酥心坊是京城有名的点心铺子,生意红火得很,您看看前面排队的,全是去酥心坊买点心的。”
夜屿向前面看去,酥心坊恰好在一个路口处,排队的人长得看不到头,堵住了整个路口,几个小二一直在门口维持秩序,但仍然混乱不堪。
夜屿沉吟片刻,开口:“下车。”
冬洪愣了愣,点头称是。
酥心坊门外的街道上,人头攒动。
人群密密麻麻,长长的队伍看起来像一条蜿蜒的山脉。
山脉尾部,忽然多了一个暗红的点。
夜屿身量很高,一眼便越过众人,看到了酥心坊的门口。
他蹙了蹙眉……这些人都很闲么?
从队尾排到铺子里,至少要花一个时辰。
夜屿面色顿了顿,很是不解。
一旁的百姓看见他,顿时瞪大了眼。
“你们看,那位公子……可真俊啊……”
“什么公子!你看看他穿的,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飞鱼服?”
“他、他是锦衣卫!?”
“瞧这衣服的颜色,一定不是普通人……”
众人窸窸窣窣议论着。
不知谁说了一句:“你们居然敢排在锦衣卫前面,不要命了?”
此言一出,夜屿身前的几人,顿时像见了鬼一般,立即让开了。
夜屿面无表情,扫了他们一眼,上前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