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梁人阴贽的眼神在她身上落了许久,陆在望神色冷然,无声的与他们对视,那人忽冷笑一声:“京城卫戍并非陆小侯爷说了算,若小侯爷高估了自己,我们岂不是白做一番谋划?”
陆在望漠然道:“你答应,还有一线生机。不答应,现在就得死。”
北梁人神色一冷,目光扫过她身后无声而立的暗卫,随后又轻嗤一声:“小侯爷这是要看着胞姐去死。”
陆在望道:“我自然不想。可是你得知道,你我之间,能谈条件并非只有你。”
陆之淳此时才缓过神来,怒斥道:“他算什么东西,城门卫防归属防卫司和京兆府,岂是他说放行就放行!”他催促北梁人:“你们不是要取他性命,好替其他人报仇?叫他拿命换解药!”
他吵嚷不休,陆在望只是低头看着怀中渐渐冷去的人,不发一言。
该说的她已说了,杀她泄愤,还是留她为质,哪条路更划算,北梁人自会考量。
陆之淳犹在发疯般的叫嚣,北梁人被吵的满面不耐,忽地伸手,扼住陆之淳的脖子。
他倏然没了声音,双脚离地,双手使劲掰着对方的手,发出呜咽的求饶之声。
北梁人的目光在陆在望和陆之淳身上打个来回,无需怎么思考便有了抉择,陆之淳本来就只是棋子,他唯一的用处是引来陆在望,目的已经达到,再留着也没什么用。
谁生谁死,北梁人是压根不在乎的。
陆之淳颈间的力道渐渐加重,他瞳孔骤缩,悬空的两脚不住挣扎,像条案板上待宰的鱼。
陆在望适时抬起头来提醒道:“我没说让你杀他。”
北梁人转过冰冷的眼睛,手上力道一松,陆之淳便直直坠在地上,满面通红,俯身不住的咳嗽。北梁人嫌恶的看他一眼,又对陆在望戏谑道:“小侯爷要亲自动手?”
陆在望并未回话,只是道:“郑势。”
郑势几步上前,陆在望脱下外袍,将采兰的尸身裹住,让郑势将她抱回屋里。她沉默的起身,浸满血的衣袍不住往下滴血。
一路斑斑点点的血迹。
见郑势进了里屋,她才转过身,慢慢道:“清理门户,见笑了。”
北梁人将剑掷到她面前,满目调笑:“小侯爷请便。”
陆在望低扫一眼,没拿那把剑,而是折身,叫暗卫另送了把剑来。北梁人见状眉峰一挑。
陆在望将剑放在手里掂了掂。
陆之淳瘫在地上,见她提剑而来,不住往后挪着,嗓子比之前更加喑哑难听:“陆之洹,你说我罔顾家训,投敌叛朝,可你以己为饵,送北梁人出城,就不是背叛吗?祖父和大伯知道,难道会为你拍手叫好吗!你应当去死,去换元嘉的命!”
他怨毒的看着陆在望:“说到底,你也还是怕死,你和我没有分别!”
陆在望恍若未闻,只道:“最后问你,谁给元嘉下的毒?用连思顶罪,扰乱视线,那动手的人是谁?”
陆之淳被逼至角落,目光躲闪,陆在望挑眉道:“你难道还指望那人给你报仇?”
陆之淳不说话,陆在望拿剑尖挑了挑他下颌,“你说了呗,否则我还得牵连别人,挺麻烦。不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陆之淳倏然撇过脸,锋利的刀尖在他下巴上留下一道血痕。
“二婶婶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陆在望沉默了会,忽然开口。
似是没想到她会忽然提起王氏来,陆之淳闻言目光一闪。
陆在望原本也只是猜测,诈他一诈,不成想他却露馅的如此之快。
陆之淳也知道自己失态,收敛心神,冷笑起来:“陆之洹,你要杀便杀,我无可奉告。”
刀尖悬在了陆之淳心口的位置,陆在望却迟迟没有动手。
四处都静悄悄的。
陆之淳几乎要为她的优柔寡断冷笑出声。
陆在望拿剑的手不是很稳,她感受到了。前后两辈子,她都没做过亲手要人性命的事情。即便这个时代尊卑分明,当权者眼中多少人命如草芥,即便有人把刀横在她脖子上,她也从没想过要以命抵命。
也确实错了。
她忽然想起采兰刚刚到青山院的时候,十几岁的姑娘,揣着个包袱怯生生的站在院子里,根本不敢看她,每回都怯生生的躲在山月身后。
陆在望挺不明白,她仁以待下是出了名的,采兰为什么要怕她?
可后来也渐渐没放在心上。
是啊,陆小侯爷身边,形形色色的人不知几许,公主,王侯,世家公子。就连侍女,只青山院里就多的让她记不过来。
采兰并没有特殊到哪里去。
可是她惨烈的死在陆在望面前。
就因为不想看她受辱。
可能是愧疚,可能是惧怕,可能是认清自己胆怯的羞惭,陆在望闭了闭眼,剑下传来沉闷的声响,噗嗤一声,是刺破皮肉的声音。
陆之淳闷哼一声。
等她再睁开眼,面上依旧有茫然之色,手上却不再犹豫,一剑刺到底。
她看着陆之淳骤然紧缩的瞳孔,慢慢变得无神,满是濒死的绝望,她又感到一种极深的恐惧。
陆在望抽出剑来,带起飞溅的血迹,刀尖上沾了血,她想扔掉,但还是忍住了。
陆之淳胸口处的血大片大片的蔓延开,他死的很快,但眼睛始终没闭上,死死的盯着陆在望。
她不再看了,转过身,将剑递回暗卫手上。
“解药。”陆在望嗓子发哑,红着眼睛看着北梁人,“给我解药。”
北梁人捡起地上的刀剑,利刃划过地面的声音尤为刺耳,“等我们顺利出城,自然会给你。”
陆在望道:“倘若你们出尔反尔?”
北梁人道:“小侯爷一言九鼎,我们自当信守承诺。”说完语气一顿:“只是有一事提醒,那药服下去,人会立刻昏睡,五个时辰后毒发,届时药石罔效。”
元嘉中毒是中午的事情,眼下已经快到时辰了。
“你!”陆在望怒道:“此刻城门已关,我怎么带你们出城?”
北梁人漠然道:“那不是我们需要考量的事情。”
两厢僵持之下,北梁人又想出个阴毒的法子,从袖中掏出个瓷瓶,对陆在望道:“这一瓶是解药,小侯爷可现在拿去解家姐的毒。”
陆在望立刻伸手去拿,可北梁人却不肯松手,又拿出另一个瓷瓶:“这瓶是毒药,小侯爷自己服下,出城后再给解药。”他凝眉一笑:“如何?””
陆在望尚未说话,郑势脱口便道:“不可!”他冷着面容说道:“小侯爷,你若服毒,我等没法和殿下交代。若您执意如此,我只能……”
陆在望想也未想,拿过另一瓶药,单手剥掉红封,仰头灌了下去,而后随手一扔,瓷瓶清脆的碎裂在地。
郑势:“……”
陆在望:“松手。”
北梁人倒也说话算话,见她如此利索,便也干脆的给了解药。陆在望递给郑势,那毒药不知是何做的,又酸又涩,她以手抵唇,皱眉咳嗽,对郑势道:“拿回去,看着元嘉服下,等她醒来,再来告诉我。”
郑势神色复杂的看她一眼,气闷的接过解药,自去侯府。
北梁人这时问道:“如何出城?”
陆在望道:“你们扮作我的护卫,再出城。”她看看天色:“等着吧,明日一早。”
说完,她没在和北梁人周旋,兀自走向被捆在角落的老杨夫妇,夫妇两个眼看着采兰死了,已是满面泪水,陆在望沉默的蹲下,解开他们身上的束缚,低声道:“我走后,你们把她好好安葬了。”
老杨扶着妻子李氏往正屋走,陆在望在门口看着,李氏扑在采兰身上凄声痛哭,老杨神色萎靡,仿佛老了好几岁,垂着头道:“世子爷,我们拖累您了。”
陆在望无言以对。
郑势走后不久,可门外长街上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整院的北梁人立刻提起精神,锐利的眼睛扫过蹲在廊下的陆在望。
浓眉一挑,陆在望冷声道:“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想死。”
话虽这般说,她还是去了前堂,余下的暗卫一直守在这里,见她出来便上前开门。
门外,谢存带着防卫司人马肃然停在点心铺外,谢存翻身下马,见她身上血迹,好似血水里滚了一遭,悚然一惊:“陆兄!”
他去东宫禀告之后,便马不停蹄的调兵过来,谁想还是迟了!
陆在望却道:“你来的正好。”
谢存惊疑未定,陆在望开门见山:“明日一早,我要带一队人出城,你安排一下。”
“什么人?”
陆在望扫了眼防卫司众人,向屋内歪了歪头,示意谢存进来,将一番缘故说完,谢存便沉默下来,许久道:“私放北梁奸细出城,陆兄可曾想过事发之后会如何?”
陆在望坦然道:“没想过,否则我就只能跟他们一起死了。”
谢存作为防卫司都尉,负责京城卫戍,他自然知道其中厉害。陆在望也不为难他,只道:“你现在带人走,只当不知道此事,就算帮我了。”
谢存沉默片刻,许久才道:“明日我驻守明德门。”
陆在望稍愣,而后笑道:“好。”
谢存转身要走,又欲言又止的回头,最终只沉声道:“你……别死了。”
陆在望点点头,谢存翻身上马,带人后退。
她在门口看着,恍惚间记起,江云声走时,她也说过相同的话。谁成想没多久,这话便用到她自己身上。
这时候她还忍不住感慨,真是世事无常。
月上中天之时,郑势才折返回来,说元嘉已经醒了。陆在望这才放了心,北梁人还算言出有信。
老杨和李氏收敛了采兰的尸体。出来时见陆在望低着头蹲在门口,仍旧一身血染的衣袍,李氏去采兰屋子里翻找片刻,找出套崭新的天青色衣袍,捧到陆在望面前:“世子,换身干净衣裳吧。”
陆在望抬头见那料子精细,不像是老杨的衣裳,未及发问,李氏便抹着眼泪道:“这是那丫头做的,说世子的衣裳都是上好的料子,她攒了许久的月钱才够买这一套衣裳的布料,自己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世子穿上试试,合不合身。”
陆在望愣了愣,拿着衣裳去里屋换上,本就是比着她身量做的,自然没有不合身的。
李氏还想说话,却被老杨摇头拦住。
夫妇两个翻出家里的蜡烛,燃烛守了采兰一夜,透过屋门,见那年少的世子,也沉默的在门口坐了一夜。
天色微明时,陆在望便带人走了。
王府暗卫,诡异又沉默的跟在北梁人后面。
郑势心知肚明,此番事了,赵珩问罪下来,他根本没法交代,他很想就此提刀斩了这帮人,可若如此,陆在望保不住命……那他只能更惨。
陆在望见他闷闷不乐,还凑到他跟前安慰:“你就说都是我干的,你又拦不住我,殿下总不会不讲理?”
郑势看她一眼,又怒气冲冲的撇过眼去。
你倒是看他讲不讲理。
陆在望极其不识抬举:“别说,这么久,我还第一次见你有表情,还是瞪我,活泼多了。”
郑势:“……”
明德门卯时开门,城门上不仅有驻扎的护城军,还有防卫司和京兆府人马巡视,时局不稳,连陛下亲领的皇城司,也时不时巡查一番。
即便是陆在望,带这一帮人出城,也非易事。
临近城门时,郑势等人便隐入暗处。
城门下明火煌煌,一队兵马分列两队,谢存居首,旁边站着的,还有京兆府查验身份的衙差,和皇城司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