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一辆跋涉了八小时的京字牌大巴车驶入村庄,来这偷一抹蓝色。
大巴车最后在小学操场停下,田芮笑一下车,望着白雪皑皑的山野,呆呆地叹:“哇——”
跟着下车的同学笑了:“果然是南方人,待北京看了四年雪还不够啊?”
田芮笑睁一双清亮的大眼,回头一下都不舍:“北京的雪哪有这么好看啊?”
北京的雪只有在紫禁城里壮丽,落在其他地方,要么很快被人扫掉,要么很快印上脏污的车辙和脚印,哪比得上在荒原里放肆得漫天卷地呢?
这里是淖尔村,蒙语意为湖泊。在内蒙,有许许多多个依水而建的村庄取名淖尔村,而这个则走在了脱贫前列。如今,村落规划整齐,笔直的水泥路旁统一盖着灰砖平房和刷红漆的院门,所有老弱病残都得到了生活保障……这一切,都得益于政府和非政府组织的眷顾与帮扶。
这一车由大学生组成的志愿团队隶属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他们从属各个部门,随新项目设立而抽调集结。此次活动由两家慈善基金牵头,共同向小学捐赠物资。
田芮笑是昨天才回到北京的。基金会想在开学当天将物资送到,可因正值寒假,团队召集不够人手,田芮笑听闻后便从深圳赶来与团队汇合。
校长和孩子们热情地前来迎接,把团队一行安排在校舍里,和孩子们同吃同住。
安顿好后,校长又过来了:“同学们,小朋友们停雪后出去采了木材给你们办篝火晚会,就在学校操场上!”
大家一听,一齐雀跃地往操场去。
低年级的孩子扫开积雪,让出一块空地;高年级的孩子在林子与操场间来回搬运木材,小手怀抱粗木的样子显得吃力而笨拙,却赤诚得可爱。
大家伙兴冲冲地加入,有人问:“搭什么样的篝火啊?”
田芮笑走在后头,建议道:“搭一个圆顶帐篷形的怎么样?操作简单,也容易点燃,缺点就是持续时间不够长,需要添加木材。不过,到了十点左右孩子们也该回去睡觉啦,咱们用不着烧太久。”
校长投来赞许的目光:“对,咱们就准备搭个圆顶帐篷型的。”
几个大学生的加入大大提高了效率,篝火很快搭好。田芮笑亲自去铺火绒和引火物,划开一根火柴点燃火绒,火苗窜起,暖意渐升,大伙儿一齐鼓起掌来。
落座时,校长特意坐到田芮笑身边:“笑笑真棒呀,这么漂亮还会干这种活儿。”
田芮笑惊喜地给校长让位:“哇,校长记得我啦?”
“你们呀,都别喊什么校长了,就叫我李阿姨吧。”
大朋友们毫不谦虚:“好嘞李阿姨!”
篝火另一头,老同志推了推身侧的新同志:“你又在偷看笑笑,看一天了都。”
新同志笑了:“忍不住嘛,她也太好看了吧,本人比照片爆炸好看……她来了很久了吗?”
“是啊,我们老同志了,她大二就加入组织,今年大四了。”
新同志继续望着对面犯花痴:“天哎,笑起来真的是人间芭比啊,怪不得能给那么多杂志拍广告啊。你看你看,她又笑了……”
这位人间芭比,此刻正倾听校长说自己的故事。
校长李阿姨是位精神的妇人,一颦一笑都极尽温柔,这里每个孩子都当她是妈妈。见她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田芮笑便问她是哪里人,她笑答:“我就是这土生土长的,不过和你们一样,在北京上大学。”
那个年代的北京大学生却愿意回到贫苦的家乡,有新闻学的同学本能地追问下去,李阿姨就此给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和一个好朋友从小一块长大,亲如姐妹,又一起到北京读书,一起为家乡发展努力。后来,她在回乡扶贫的路上车祸过世了,我就决定接替她干下去……”
火光照亮黑夜,众人围炉谈笑。
领队带头提议才艺表演,孩子们一听,都呜哇呜哇嚷了起来,接着立马有人喊:“姐,多才多艺这种事儿您找田芮笑!她会跳舞!”、“我记得她还会拉小提琴呢!”
田芮笑被推着起了身:“那我跳个舞好了。”欢呼声才起头,她又补充:“那咱们说好了,顺时针表演才艺,每个人都要,从我开始,好不好?”
最后一句显然不是征求大学生们的意见,而是换了哄孩子的语气冲小学生们说,孩子们整齐一致喊“好!”
就这样,大学生集体被迫营业。
田芮笑翻开手机音乐:“我看看跳个什么好……”
有人喊:“就跳那个创造101!我看过你发微博视频!”
“真的啊?笑笑会啊?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赶紧的赶紧的!就这个!pickmepickmeup!”
真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田芮笑脱掉羽绒服,里面穿着修身的针织衫和短裙,套着加绒打底裤的长腿依旧过分纤细。雪地里响起音乐,她和着第一个节拍抬头,展开那张招牌式的甜美笑容。
小学生们在一边跟着蹦跳,大学生们给足面子为她伴唱,在她抛出撩人眼神时尖叫连连。
操场隔着一条马路之外,一辆黑色越野车刚在那里停下不久。
望着热烘烘的操场,开车的男青年一笑:“先生,那些是这次一起过来的大学生志愿团,这些学生也真是有心,载歌载舞的。”
好一阵子没人接话,开车仔仿佛自言自语。
微微火光在黑暗中切割出男人轮廓硬朗的脸,他静默地望着远处明黄的篝火,和跳舞的女孩。田芮笑刚好跳到“喊出我的名字”,歪着脑袋做了个wink,车离操场不算近,刚好够车里人看清她的笑。
庄久霖就这样看着她婀娜地跳完了整首歌,场地里响起潮水般的掌声与欢呼。
音乐停了,邱恒向后偏头,请示道:“李阿姨也在,您要在这里下车吗?”
良久,后排才传来声音:“走吧。”
……
翌日,大家在天亮前起了床,热火朝天地大扫除、搬东西,筹备开学典礼暨捐赠仪式,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田芮笑打了桶水准备上楼拖地,水源距楼梯隔了段路,可水桶再沉她也不敢怠慢,生怕路上水结了冰。她一鼓作气冲到楼梯口,停下稍作休息,手指勒得红白相间,又冻又疼。
莫名感觉有人在看自己,田芮笑抬头,一眼对上楼梯间男人墨玉般的双眸。
隔着一段阶梯,田芮笑被他俯视。他穿着黑色冲锋衣,却不是那种张扬的运动型,而是矜贵的保守派,着装考究、气质冷傲,站在老旧的教学楼之间格格不入得仿佛被人恶意ps拼接。
谁都还没开口,男人不动声色地转身下楼。就在田芮笑还因他过分冷漠而拿不准是否该打招呼时,男人已从她手里提过水桶。
庄久霖往上走了两步,田芮笑才接通反射弧,匆匆跟上:“谢谢,谢谢……没关系,我自己可以提的。”
她伸手去抓提桶,却根本跟不上他的步伐。庄久霖说了声:“放手。”
那语气听起来像极了嫌弃她碰了自己的手。田芮笑也知道自己多余,只好撒手看着他轻轻松松把水提到了二楼。
田芮笑朝他颔首一笑:“谢谢,放在这里就可以了。”
庄久霖放下水桶,两人站在同一水平线上,她才意识到他有多高——绝对不低于一米八五。
庄久霖依旧一言不发,也不多看她一眼。可下一秒,一声“李校长”让他抬起头,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扬起嘴角,珍重而温柔地唤:“阿姨。”
他走向校长,只见校长激动地握紧他双手,甚至捏了捏他的手臂,接着皱起眉头。田芮笑猜,她在斥责他怎么穿得如此单薄,像个唠叨的母亲那样。
隔着些距离,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很显然,校长和他很熟。
一进教室听见女生们讨论,田芮笑才知道浦越集团的人来了。此次领头捐赠其一的灵韵基金会,由浦越集团一手设立,因此他们派了人过来监管落实情况。
这么说,刚才帮她提水的面瘫,也是浦越的人了。
女生们继续讨论刚刚在操场上看到的帅哥,田芮笑很确定她们说的是谁,因为——即便在模特圈见过不少好皮囊,刚刚那位也绝对够她叹一句“好帅”。
有女生说:“浦越竟有如此绝色,我回去立刻马上投简历!”
典礼开始后,浦越集团总监邱恒被邀上台演讲,并不是那个面瘫。
那位要投简历的女生兴冲冲道:“太好了!这种场合发言的一般都是官儿最大的,高管那是不敢想了,哪怕是普通管理层还是有希望勾搭的。”
同学们起哄:“瞎想半天,不如直接过去要微信!”
典礼结束,各自忙碌。志愿团队和孩子们展开教学交流,午后又一起做课外活动,转眼已是暮色。
晚饭时间,大伙开了啤酒庆祝此行顺利,明日便可启程回京。
田芮笑酒量不佳,两罐青岛下肚便开始头晕,她起身离席:“我去醒醒酒。”
她裹上羽绒服,离开欢闹的学校,踏着雪往光秃的林地走。
夕阳半沉,莹白的雪却将天光映得通亮。
醉意上头,田芮笑没来由地开始唱:“仍然倚在失眠夜,望天边星宿……”
这是爸爸最喜欢的《月半小夜曲》,爸爸有一副好歌喉,年轻时还为撩到妈妈出了不少力。只可惜她没继承半点天分,唱歌走调,五音不全。
田芮笑一边唱,一边往前,走得越深,就越大胆扯开嗓子。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她似这月儿,仍然是不开口……”
然后她开始笑,疯癫癫地笑。她在雪地里蹦蹦跳跳,雪越来越厚,她的脚印越来越深,偶然摔倒吃了一嘴的雪,她傻兮兮地嘲笑自己,爬起来继续唱走调的《月半小夜曲》。
第二遍副歌开始,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忍了两个月在妈妈和姐姐面前没有哭,这一刻,田芮笑允许自己在自己面前软弱。她一头栽进雪地里,放声大哭,音浪层层放大,惊走了枝丫上的鸟儿。
她就这样放肆地哭啊哭,直到听见一阵嗡嗡声在空中作响,她抬起头,一架无人机悬在高处,正对着她。
没等她反应过来,无人机一个掉头飞远了。
田芮笑忽然意识到什么——自己发疯般的哭相,怕是被拍到了。
回到学校,田芮笑用两分钟查问到了无人机的主人,可那人再未现过身。
……不见更好,天大地大,明日之后便江湖不见,就算那人也回到北京,两千万人口足够将重逢概率降为负值。
——真是太尴尬了。夜里躺到床上,田芮笑懊恼地想。
也许他在拍雪景,一个狼狈的陌生人一定是破坏画面的存在,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删除这段。而明天她就走了,绝没有机会再碰见他。再退一步,哪怕碰见了,她就抬头那么一下,人家非得认出那是她吗?
田芮笑给自己找了一百种说法,才说服自己安心入睡。
同学们起了个大早收拾行李,装箱完毕之后,田芮笑离开宿舍去找校长。逮住的小孩儿告诉她,校长这会儿还没来,她的家在学校背后,走到路尾便是。
田芮笑抱着一条崭新的围巾往学校后头走。
院子门半敞,她先敲了敲门打招呼,见没人应,又继续往里。屋子门也敞着,盖厚重的门帘,田芮笑掀开帘子,探进头问:“你好,打扰了,请问……”
后半句生生卡在喉咙里。
屋里只有一个人——帮她提水的那位。此刻他穿着单薄的羊毛衫,袖子挽起,手握工具。
庄久霖看了她一眼便回头,站在椅子上,专心修理电灯:“校长刚出门,有事吗?”
依然是那个冷漠的声音。
田芮笑心头一颤,差点没把自己气死。她决心以最快速度离场,语速都提了提:“我过来给李阿姨送一条围巾,就不留名字了,阿姨也不记得我的……我就放这了,麻烦您转告她一下……我先走了。”
她把围巾往沙发上一放,转身那一刻,身后传来一道沉厚的声音:“你是广东人?”
田芮笑回头看他,庄久霖知道这是默认,便接着说:“粤语歌唱得发音很准。”
仿佛被冰水灌顶,一股渗人的寒意从她头顶须臾传到脚趾。
田芮笑只唱过一次歌——雪地里那首走调的《月半小夜曲》。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融入很多我和朋友的经历
万一收藏过万
狐狸就给大家跳创造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