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概是平昌十四年冬,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小姑娘一身素锦,站在雪地里,肌肤白莹的亮眼,仿佛要融进这天地间的纯白。
“姑娘,便是他了,可算是逮到了,是个乞丐,你瞧他,真真下贱又肮脏!”她的侍女指了被小厮压在泥泞里的江陈,一脸鄙夷。
江陈到现在还记得,污脏的泥水呛进口鼻,那让人作呕的味道。他依旧不发一言,只抿住唇,将那只折了的腿挪了挪,勉力不让背脊弯折。
音音细白的手紧了紧雪白的狐裘,闻言顿了一下,转头看了过来。
她发髻上的步摇晃啊晃,伶俐又娇俏,那一眼,楚楚又盈盈,像是一汪清潭,清晰的映出江陈的卑贱。
江陈瞧着那双眼,忽而想要开口解释一句,只张了张嘴,又被那小厮摁着头压进了泥水中,呛进一口辛辣,胸腹都是冷的。
他手臂挣扎了一下,便听见了小姑娘清灵的声音,她说:“做乞丐并不肮脏。”
他心中一动,忽而涌起一点热,可那丝热乎气还没来得冒出来又被她一句话打进了十八层地狱。
她说的是:“可你太脏,人从根子里坏了,不论何种地位,都是卑贱肮脏的。”
是了,她说他卑贱又肮脏。
江陈猛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后背已是冒出了冷汗。
他其实完全不明白,明明他受过那么多鄙弃轻视,都可以视而不见,偏偏沈家音音的这几句话总是午夜梦回间折磨着他。
他也不觉得肮脏有什么不好,他本来就是泥潭里爬出来的,也是踏着血污走过来的,这从来没什么好避讳的,可被那双眼睛一望,为何就觉得头痛欲裂?
“主子爷,老太君送了位姑娘来,说是顶顶干净的,这几年养在后宅,连个男人也未见过的。想要送来伺候您。”于劲缩在门外,觑着主子神色,战战兢兢问了句。
他晓得主子这毛病,近年来洁癖的厉害,竟是没有个姑娘能近的了身。
老太君早急坏了,不知物色了多少,再加上上位以来圣上赐下来的,臣属献上来的,世家姑娘们自己扑上来的,多少美恣仪,都被他一一回绝了。
于劲琢磨着,老太君这次又是白费心,肯定还是进不了主子的屋,刚想将人打发了,却忽听里面发了话:“将人洗干净了,换上素白的衣衫,送进来。”
起初于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呆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当即连连称是,急急命人带着姑娘去准备了。
待送来的美人沐浴梳妆,换了素白纱裙,踏进内室时,里面明晃晃的烛树已是熄了,换上了暧昧的角灯。
里面铺了白绒毯,陈设简单,纤尘不染,没有多少人气。
江陈斜斜倚靠在玫瑰椅上,没了白日的矜贵,倒是带出些慵懒的随性。
他抬起眼,看着缓步走过来的娇人儿,明明皮肤一样雪白,身上的衣衫也是素白颜色,可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是步伐神态间的献媚之态,破坏了那丝纯净?
“挺直了腰板,好好走路。”
这冷肃的男声冷不丁响起,让缓步而来的美人打了了个颤,本就心头发紧,现下更是手足无措了。有点不明白,这练习了几百遍的婀娜之姿,怎就触了爷的霉头。
她抬眼见了那上首的人,俊朗疏冷,偏微上挑的眼尾带出慵懒的风流意,勾的她心里颤了颤,咬住唇,一时涨红了脸。
江陈有些不耐,招手道:“过来。”
等那女子一近前,身上熏香的味道一并袭来,不是栀子花的清透,有些浓烈的甜,带着世俗的味道,让他慕然僵住了身子。
他闭了闭眼,有些发狠,抬手扶上了女子的纤腰,也只不过一瞬,忽而变了脸色,将人一推,抬手掀翻了案桌上的杯盏。
不行,胃里翻涌,他还是觉得脏!
这些年了,午夜梦回,他会梦见自己一身脏污将那雪白一团的姑娘压在身下,看她迎合献媚,雪白肌肤上一点点染上了他的颜色。
可换了旁人,他却总忍不住同那雪地里的姑娘比较,所有人也都变的脏不可耐,让他下不去手。
“于劲,于劲,将人送走!”
他以手扶额,捏了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迭声唤着。
于劲本以为主子爷今日好事已成,终于晓得这温香软玉的好了,却冷不防被当头浇了盆冷水。
得了,又是没成,他都有点怀疑,主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只看着身强体健,也不像啊。
待人一走,江陈命人换了毡毯软垫,将里里外外打扫一遍,自己也换了衣衫,才又进了内室。
他背手站在海棠花阴下,神情晦暗,忽而隔着窗棂嘱咐了一句:“于劲,去打听下,沈音音现下住在何处,每日做些什么,盯着些,一一汇报了。”
既然旁人不可,那便将那小姑娘困在身边,总要解了他的魔咒。
他看着那双沾染了无数血污的手,嘲讽的勾了唇,忽而觉得,便用这双手,给那雪白染上浓黑,也是很好的,或许真将她弄脏了,看见了她世俗的媚态,他便再不会想起她。
于劲反应了一瞬,才想起来,主上口中的沈音音便是今日中了媚药的那姑娘。
他应了声是,抬首间瞥见昏暗里,主子那幽深的眸光,不禁为小姑娘捏了把冷汗,他跟在主子爷身边许久了,自然晓得这眸光里的含义,这是不动声色间的势在必得!
陈家的桃苑,音音亦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心里装着事,沉甸甸的,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干脆翻身而起,靠在了迎枕上。
瞧见阿素还坐在灯下做活,不禁皱了眉:“阿素,这大半夜的如何还做活,当心熬坏了眼睛。”
“不打紧的,二姑娘的春衫还未做好,我再赶一会,一会便睡了。”阿素还是低头赶活,并没有住手的意思。
音音干脆下了床,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活计,罕见的板起了脸:“不许做了,你姑娘的话你也不听了?!”
如今沈家散了,陈家也不宽裕,里里外外就阿素一个,照顾着姐俩起居日常,自然是劳累。
想当年她也是一等大丫鬟,只管在她身边传传话,养的一双素手同她的一般嫩白,可如今却已是布满风霜。
音音有些心疼,抓住她的手,轻轻摩挲了下,低低道:“阿素,咱们带着沁儿去江南吧,准备几日,这个月便走。”
阿素吃了一惊,忙道:“不是说等五月,天彻底暖了再走吗,二姑娘这病症怕风又怕累,这三月天还是凉的,我担心这路上受不住。”
“不能等了,我这几日就寻个机会,同大姐姐讲明了,这陈府毕竟不是久留之地。”音音道。
阿素瞧她执拗的神色,也便不再说什么,她总觉得姑娘今日有心事,让人忧心,或许去了江南,离了这些污糟事,人也能开阔起来。
默了一会子,才又道:“二姑娘用的老山参没了,姑娘你看,可还要跟表姑娘开口?还是咱另想法子?”
“我明日去买,顺便多备些,好留着路上用。”
音音翻出钱袋子,一个子一个子的数,数到最后微蹙了眉,盘算着再卖几件首饰,好做这路上的盘缠。
陈家本就是寒门,只靠着陈林的俸禄度日,实在不宽裕,她是万不能再跟大姐姐张口了。
两人凑在灯下,商量了半宿,才合眼。
第二日一早,音音便出了门,要去给小阿沁抓药,顺便采买些日常用度。
两人也未坐马车,径直去了德济堂。
德济堂的伙计瞧见了这等气度的姑娘,立时迎了出来,陪着小心道:“姑娘是抓药还是瞧病?”
音音便将方子递过去,让他依样抓来。
那伙计端详一番,啧啧道:“您这方子都是名贵药材,可是不便宜。”
说完指了其中一味药,又问:“您看,这老山参有十年的有五十年的,还有那百年往上的,价格也相差甚远,您是要哪等的呀?”
“百年的。”音音一丝迟疑也无,脆生生答了句。小阿沁用惯了百年的参,如何能随便更换。
伙计笑的益发殷勤了,一避张罗一避道:“是了,这百年的参才出效果,不是那些十几年的能比的,虽说一株要百两银子,可……”
“一株要百两银子?”话还没说完,却被小姑娘出声打断了。
音音捏着手里的钱袋子掂了掂,脸上现了为难之色,犹豫了一瞬,问:“那五十年的参需得多少银钱?”
伙计停了手里的活,抬头扫了一眼堂内的姑娘,虽衣着朴素,却自有一身不俗气度,以为定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没成想看走了眼,出口的话便没了先前的殷勤热络:“五十年的只需三十两银子。”
音音垂下眼,脸色又难堪了几分,咬了咬唇,艰难启口:“您看,能否给便宜些,十五两可成?”
“这可是不成,您那,吃不起五十年的就直说,何必张这个口。咱来株十年的还得十几两呢,何况这五十年的。”伙计有些不耐,将手头的药材一推,直接道。
“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
阿素看不得姑娘受委屈,当即便要同这伙计理论几句,却被音音扯了下袖子,止了声。
现下如此境况,实在不宜生事。音音琢磨着,把手头上还剩的一支簪子当了,换些银子,怎么也要给阿沁用五十年的参。
她携了阿素,还未迈出德济堂的门恺,忽被闪身进来的一个妇人撞了一下。
那妇人哎呦一声,目光不善的瞥了音音一眼,径自往堂内去了。
“张妈妈,今日竟是您来了,需要什么遣个小厮来知会一声便是了,何必跑这一趟。
见来人是平昌侯府有头脸的张嬷嬷,堂后的伙计当即堆笑道。
“今日来同你们结一下银子。”张嬷嬷皮笑肉不笑的应了,便去摸腰上的钱袋子,待摸出钱袋子,忽而哎呦了一声,道:“我那玉佩怎得不见了?”
说完立时转身,对着将要出门的音音道:“哎,你们俩,别不是刚刚摸了我的玉佩吧,那可是侯妇人赏的,顶顶好的羊脂玉。”
堂内静了一瞬,所有人都看向了门口戴锥帽的小姑娘,暗自思付,这小姑娘看起来清清透透的,买不起山参竟也干起了这勾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胡说,谁稀罕你的玉佩,我们家姑娘清清白白的,休要血口喷人!”阿素气的脸色涨红,梗着脖子道。
音音拉了一把阿素,站在门口,薄薄的肩背挺直秀美,不见丝毫惧色,只清凌凌道:“妈妈慎言,我一个清白人家,当不起你这句怀疑。若是实在不放心,尽可过来搜身。”
她说着,打算摘下腰间的荷包,给张嬷嬷看下,可触到腰间的锦缎,忽而顿住了。
不对,在那外衣之下,似乎被塞了个物件,凭手感,是枚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