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春光照在脸上,暖意十足,真想抱着玛纳睡到日上三竿,虽说有玩猫丧志之嫌,不过现在哪有那么多政务,何况现在还在罗德……
哦,这儿是赛里斯。
看着雕龙画凤的巨大宫殿,我已经逐渐熟悉了这里,以前还会盘算着卖掉一座大殿能换多少个瓦良格卫队,现在早已宠辱不惊了。赛里斯此去君堡万里之遥,我把赛里斯经营得再好,对罗马帝国也是于事无补,何况无缘无故给西方“蛮夷”打赏,那些言官又要骂人了。
再说这赛里斯也就是明面上光鲜,实际上国库早就空了。
这倒不仅仅是赛里斯收不上税的原因,还因为赛里斯的财政本就是一团乱麻。
按常理来说,一个国家的所有进项都应该送到一处库房,不管是农业税、商业税还是矿税,最终都要归拢到一个部门,统一管理。赛里斯自然是有专门的部门管理农税,户部的太仓就负责存储来自各省作为田赋的白银。
可是除了户部这个财政部门收取的农税、商税之外,各地的赋税中还有一种叫竹木抽分的东西。工部,也就是帝国工程部门在全国设立十三个竹木抽分厂局,为赛里斯帝国建造宫殿、船舶和器皿提供竹木原料。这些厂局会向所处的省份收取实物税,像是松木这类造船原料,税率是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有些抽分局会在大运河上拦截商船,向已经在税关抽过一次税的商船再度抽税,一船木料运到北京,可能要在路上被抽走一半。
为了便于交税,这部分税收也会换成白银上交。
赛里斯白银流通量相较于这个国家庞大的经济规模明显不足,很多税收都是以实物上交,称为“本色”,几十年前有一位杰出的帝国马哲司,曾经推动过税赋改革,让尽可能多的赛里斯农民用白银折算税收和差役,折算的白银就被叫做“折色”。
我花了好久才弄明白这些玄奥的名字,赛里斯的官僚体系在发明新名词,绕晕外行人这方面实在是很有一套。
这笔钱就存在工部后院的节慎库中,工部要花钱修缮宫殿城墙的时候,就从竹木抽分得来的钱中支出,不用问户部要拨款。于是大型工程修葺时就是一笔糊涂账,历代皇帝都不放心让工部直接主持,改由内廷派遣太监和工匠,工部只负责出钱和委派一名官员主持。
原本这项制度是为了保证工程实施时原料、劳力能自给自足,但是实物税改为货币税之后,这项设计就显得非常有毛病,不知道是哪位天才皇帝制定的,简直是和自己子孙有仇。
这还没完,除了工部的小金库之外,还有兵部的一个很有毛病的设置。
赛里斯是靠击败蒙古人发家的,所以开国时相当重视马政,帝国战争部在几个省份中,专门划拨了一批田地,把田地上的农户编为马户,专门养马,免除部分或全部农税。
对,你猜到了,后来那些农民都不愿意养马了,于是这部分钱又折色上交,但这个过程是慢慢发生的,所以这笔钱并没有转交给户部,而是一直由兵部征收,收了钱再去市场上购买战马。时至今日,这等于是战争部抢了一部分财政部的职能,而且收来的钱也归拢在战争部自己的小金库太仆寺中。
好笑的是,这笔钱因为日积月累,又没人知道这回事,曾经积累到一千多万两白银之巨,直到某位皇帝发现了这个隐匿在无数官僚机构之下的宝库,才把其中的钱财挥霍一空。
到了现在,这个被称作常盈库的仓库早就一点都不盈了。
然后还有礼部的光禄寺积银,吏部的纳捐……
我看的脑袋发涨。
设置一个官僚机构,都是为了解决某个问题,但是这些机构蔓蔓日茂,无人搭理,他们原本要解决的问题可能早就不存在了,但他们自己成为了一个问题。
所以必须要有一位头脑清醒的园丁,不断为这颗大树修剪枝蔓,免得养分都被一些无关紧要的枝条消耗。
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但帝国官僚机构并不是没有智慧的植物,而是一棵会择人而噬的食人花,哪怕修剪枝条对于它本身的长远利益也有好处,各个枝条也会奋起反击。
所以修剪枝条就成为一个技术活,何况前几位皇帝只知道贪图享乐,躺在官僚机构的树荫下乘凉,却从来懒得松土施肥,更遑论修剪,枝条早已盘根错节,蔓草难除。
财政收入上的困难早就有人向我上奏过了,可是这些官员要么就只提出问题,不给解决方案,要么给出的解决方案天马行空,根本不具有可行性,我能做的也只有把奏疏从书桌左边移到右边,然后让内侍带去给内阁。
修剪食人花,需要剑法通玄的园丁亲自出马,这事记不得,我不过是个用诸侯剑的知县,天子剑太重,还未曾修习。还是等改日时机成熟,再让某位练庶人剑的皇帝亲自去修剪吧。
不过我还是打算从边缘先修剪一番,看看能不能先让兵部把太仆寺的马户吐出来。
这官僚机构最为有趣的地方在于,如果要动他们全盘的利益,肯定会被群起而攻之,但拆了东边的墙补西边的窟窿,却能得到西边的窟窿叫好。
所以我传唤了刚刚就任的财政部部长,毕自严,他虽然已经年近六旬,头发胡子全白,但并没有显得老态龙钟。
我没有管理这么庞大的官僚体系的经验,君堡的官员顶多就凑成赛里斯一个布政司使的班子,关于官僚机构都是源于父亲的教诲和书房藏书。但我其实不需要,想把兵部的收入转交给户部,直接找户部的官就是了,作为财政部,肯定早就对这笔田赋的收取权耿耿于怀,说不定历代长官早就想了几百个实行办法。
赛里斯帝国没有马哲司这个宰相的职位,由内阁负责替皇帝处理政务,内阁首领就相当于宰相,但是我在君堡的宰相卢卡斯喜欢在金角湾摸鱼,我在赛里斯的宰相喜欢熬夜看星星,两个人都是不务正业的呆物。
所以这一次内阁只叫了通议大夫王祚远,他是贵州人,毕自严是淄博人,都不是东方树林党扎堆的江南人。兵部也算是东方树林的地盘,徐阁老可是松江人,要是被他发现我在撬东方树林党的墙角,指不定要给我的铸炮大业整出点什么乱子。
明天给他再拨五百两,让他去西郊太行山上考察天文台去,这一去一来少说也要三四天,抓紧时间票拟批红,把生米煮成熟饭,他就没法从中作梗了。
毕自严掀起衣摆,想要磕头,我赶紧喝止,你们把磕头的心思拿来处理政务,赛里斯早就把鞑靼人弄死了。
倒是王祚远明白事理,叉手唱了个喏,赛里斯本来是流行拱手礼,但对皇帝行拱手礼显得非常失礼,我又不愿意接受扣头跪拜,就复起赛里斯古代的礼仪,作为非公众场合对跪拜礼的替代。
说起来,这主意好像就是王祚远提出来的?
对我施过礼后,两位大臣又发挥了赛里斯人的传统艺能。
理论上品级更高,但在实际上地位次于阁臣的毕自严朝王祚远微微欠身,拱手道:“王阁老可曾用饭?”
王祚远接过太监递来的茶碗,放到身边的茶几上:“晚生在东华门外的铺子吃过了,今天张记有蒙古运来的滩羊,贵是贵了些,吃着倒也值那个价,倒是毕大人吃了吗?”
妈的,这些赛里斯人就知道吃!
不过张记的羊哪是什么蒙古的滩羊,那就是桑昂部在东郊军营附近闲来无事放养的牧群,王祚远多半是花了冤枉钱。
我咳嗽了两声,暗示两人皇帝还在近前,于是他们再度叉手行礼:“不知陛下可曾用膳?”
为了表现出自己勤政爱民,我把眼睛闭上,开始说瞎话:“国事繁忙,政务缠身,朕哪有时间用膳……嗝。”
王祚远和毕自严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不不你们听我解释,这是饿嗝,不信你们听,我的肚子还饿的咕咕叫呢。
天地良心,我早饭就胡乱吃了些,不过五屉小笼八碗粥,根本吃不饱嘛,这才啃了点点心,你们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啊!
王祚远嘴角抖了一阵,他挠了挠嘴唇,清了清嗓子:“陛下,您……您方才大约是吃了个芝麻饼吧?”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人莫非是赛里斯的修道高人,身怀法术不成?
只见王祚远指了指自己嘴角:“陛下……此处……”
我赶紧摸了一把嘴,果然在胡须间触到一粒细小尖利之物,拿到面前一瞧,才发现是一粒芝麻。
把芝麻丢进嘴里,我对两位大臣说:“方才朕着实饿了,又来不及用膳,就咬了几口芝麻饼,爱卿在宫外想吃饭寻个馆子就成,朕可要等出宫采办伙食的内侍回来才能吃上饭,着实羡慕呀。”
王祚远开着玩笑:“陛下,全聚德会有的,便宜坊,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全聚德?新开的烤鸭馆子?
毕自严看不下去了,他在户部有堆成山的账目要主持,可不是来宫里听我唱大戏的:“万岁,不知宣臣等召对,究竟是何事宜?”
我把脑海中跳舞的鸭子赶走,将先前拟定的太仆寺财政收拢到户部一事告诉了毕自严。
听完我的简述,毕自严疑道:“万岁,此事不用告知兵部对接么?”
王祚远插话道:“兵部尚书王洽王大人,前几日亲自去山海关督促张督师撤军一事,以示陛下重视此事,眼下不在京中。”
说起来这个王洽,根本就不懂军事,玩九州风云总是回回被杀得抱头鼠窜,那个大猪蹄子好像就是看他相貌威武,才选他做的兵部尚书,我对这种不专业的官员不满很久了。他在就职之后,倒是提出了大量关于屯田的建议,对处置各地抛荒田地颇有见解,我准备把他挪到户部去,不过兵部尚书调到户部当侍郎,官职就要减一级,得让锦衣卫和六科寻个由头。
我和心中的烤鸭艰难斗争着:“此事只是先与爱卿说一声,你们户部先准备接收事宜,正式推行,还是要等王洽回京,届时还得再议。”
所谓再议,就是再议论议论,再研究研究,再商量商量。
反正这事已经定好了,再怎么商量,其实也没得商量,我要是连这么点改革都推不动,那往后皇帝可就真的难当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