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歇开始新一轮的发牌。
他明显感觉到在蹇有宗答应那个条件之后,蹇予悯便彻底不再避讳，目光直截了当地穿过光与暗的界限凝望着这头的自己。
周遭的空气变得粘稠滞重了些，这让他的动作不再像刚才那么顺畅了。
……要让蹇予悯输。
这应该会是很简单的事,路歇下意识这么觉得。
给蹇予悯的头两张牌点数都不大。从前几局他的习惯上来看,他在接下来会连续跟两次以上。
而现在的牌序会保证他在第二次跟牌后爆点,他可能会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直接输掉这局。
他果然如路歇想的那样选择了跟。路歇朝他发出第三张牌,一张方块五。
可是他压根不去看那张方块五，右手撑到桌面上点着额角，轻声道：“不用跟了,停。”
“……？”
在始料未及的情况前，路歇的脑子像台旧钟一样卡了壳,停摆了一瞬间。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但由于那一出神，他错过了换牌的最佳时机。
不能让蹇予悯赢——他急于弥补那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失误,居然罕见地在赌桌前出了汗。
……蹇有宗要是跟，他会在蹇予悯之前爆点,所以他一定会选择停牌。那么现在应该至少保证司徒越的牌面最靠近最大点数——发给他的下一张牌点数就该是八。
八在哪儿？第二十五张是八吗……还是第十八张？
到底是哪一张——他怎么忽然记不太清了？
他把第十八张牌抽出来塞到掌心下压着,在空洞的心跳声中等着司徒越的那声“跟”。
但是在蹇有宗停牌过后，说话的又是蹇予悯：“荷官先生，你……”
“这么做是违规的，小悯。”蹇有宗提醒道。“还没结束。”
“……是吗？”他朝路歇的那只手看了一眼,语气听不出任何异常。“抱歉，请继续吧。”
司徒越拿到自己最后一张牌后，嘴角的笑没能维持住,一瘪嘴“哎呀”了声。
那是一张q。
这么一来他的点数就爆了，他直接出局。
而停牌两人的点数蹇予悯的更大，因此蹇予悯又成了唯一的赢家。
alpha吐出口气,“准备走了，荷官先生。一切都是按照月湾坛的规矩来的，没道理不算数吧，两位？”
“哎。”司徒越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纸牌全部扔开。“点儿背啊。输了就输了吧，你放心，我们都愿赌服输。不过这就要走了？还很早呢。我看小悯来得也急匆匆的，就不休息会儿吗。”
看到蹇予悯又皱起眉头，他添了一句：“你放心，人肯定能跟你走。我们也不是故意把人留在这儿。你之前太忙，有些事顾不上，我们也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嘛。现在就可以把他还给你——需要验货吗？”
荷官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有些僵硬地走到了灯光之下。
蹇予悯仰头看向他差不多要跟面具白成一色的下巴，又看向他垂在身体两侧、微微发抖的手臂，便没有去拉他，而是主动过去站到了他身侧。“没必要，我赶时间。”
“可你的人都到门口了，我们不招待说不过去吧。”
“我让他们马上离开。”
“前段时间某条没主的疯狗害得你受伤，我们也一直没来看望。小悯不会为我们的不周到生气吧？”
这是说韩永年还不算是他们的人？
“……不会。”
“那杨议长呢，他还上火吗？”
“托您的福。”
“好。”蹇有宗笑了笑，“今天能跟小悯玩这一局，我很高兴。106号会送你们出去。”
领路的omega有着十分特殊的面容。进入电梯后蹇予悯才能完全看清她的脸，因为那金发碧眸惊短暂地诧异了一下。
毫无疑问，异域omega会相当受欢迎，可以想见她的存在能为月湾坛带来多大的利益。
不过在国内，通过地下交易买到异域omega的可能性为零。
蹇有宗现在胆子已经大到敢豢养战俘了？
是只有她一个，还是有更多？
……今天还是来得仓促了，这些事只能以后再摸清，现在越快离开越好。
“路歇。”他偏过头唤道，然后握住那只抖抖索索伸过来的手。
穿着这里制服的omega看起来有种陌生感，但这温度仍旧熟悉得让他想要叹息。
他很清楚自己刚刚放弃了什么。到现在他未曾觉得后悔，这一刻犹是如此。
他的感觉很少出错。
月湾坛的电梯与这里的其他东西一样，总竭力营造出某种繁复但又昏沉沉的氛围。设计者在半透明的厢壁内埋了灯管，电梯一旦开始运行，就会有数以千计的彩色光点绕着轿厢飞舞、游动，晃得人头晕目眩。除此以外鼻端还总是萦绕着不那么新鲜的信息素的味道。
只要忍过这一阵，到家就好，他想。
这边的事一年以内是没法继续了，而中央区如今并不是当闲人的好地方。反正路歇在这之后也应该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休养一段时间，不如就暂时都去五区避一避。
……只是不知道老师会不会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
“你喜欢海吗？”在那些光点旋转的速度逐渐下降的时候他出声问。
五区的米离岛有十多公里的海滨线，风景很不错，只是可能会有些潮湿。在那边呆的几年里，父亲常常抱怨动不动就渗出青色痕迹的地板。不过母亲和自己都很喜欢那里的空气。
想到这些，他才总算在纷乱的思绪之中捕捉到了一丝难得的宁和。
“……”
omega突然挣开了他的手。
他一怔，“怎么了？”
路歇从一开始看起来就不太好，他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他尝试着放出些自己的信息素来安抚omega。
然而omega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逐渐有些站不稳了。如果不是自己横在他腰上的手臂，他早该滑到了地上去。
那个面具的材质十分光滑，上边映满了盘旋的光点；而戴着的人却在飞速地黯淡下去，看着就像一个星系行将塌陷的公转中心。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联想。
“请你代为传达，”他猛地转头看向那个金发omega。“如果他出现任何问题，我不会履行对你老板许下的任何承诺——”
“阿歇不舒服……阿歇该吃药了。”金服omega说。
“什么？”
她却说：“到了。”
光点这时不再转动，完全静止了下来。
电梯门徐徐打开。
“欢迎您下次光临。”金发omega程式化地朝他鞠了一躬。
……
“这跟我们之前谈好的计划有出入——”
“方式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成了。再多给他几天过过也行。”
司徒越显然心情不错。尽管蒙景安说话的口气咄咄逼人，他也没太放在心上。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现在觉得蹇予悯跟他爹还是有点儿像——他爹当年也是这么一根筋地硬要娶个文家的那个疯婆子的吧？简直笑死个人。”
蒙景安笑容勉强，“这样吗。”
“早知道我们何必费那些工夫，当初就该在月湾坛选个聪明点儿的，想个名目送到他床上就是了。操个两三次，他估计也要把人家喜欢得要死要活。小蒙，你很不错。”他比出个大拇指。
“那我们之后是……”
“月湾坛新一批的货到了。你那边各种药物的供应都还跟得上吧？”
“我没问题。”
“好。”司徒越换了个姿势，“其实我倒觉得蹇予悯也不是一定该死，可是他叔放不下心啊……到时候可能还是要麻烦那个小路了。这没问题吧？”
alpha的表情一下自然了许多。“当然。”
司徒越惯用的那个男性omega低着头等在门口，见他出来竟横着手臂把去路拦住了。
“干什么？”
“啊啊，啊……”
跟哑巴说话很考验耐心，而这东西他没有。“说不清楚我就走了。”
omega不依不饶，从衬衣前兜里抽出一张纸片，死命往他手里一塞。
他低头瞥了眼。
“——司徒少校找我就找我，让你来这里堵我是什么意思？你就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服侍了儿子又来服侍爹？”
说话时他音量一点儿没减，屋子里头应该是听得到的。
由于心情不好，他没兴趣观赏后续。
在走廊上游荡片刻后，他又走回了一开始出来的房间。
这里的摆设跟路歇在三区房间的摆设是一模一样的，连壁纸上的焦痕都是。可惜路歇好像并没有注意到。
omega离开以后，房间里的信息素很快就淡去了。
如果连药物都不能保证路歇百分之百听话……
早知道就该标记他的。就算弄坏了又怎么样？自己又不是不能养他。
他的视线落在一本书上。书的某一页被折了个角，应该是路歇上次读到的地方。
然后他朝它点射三枪。
纸屑和桌面飞出的木屑纷纷扬扬飘洒到空中。
……
蹇予悯下楼接待客人的时候，路琪娅终于得逞，如愿窝进了路歇的胸口。狂喜之下她情难自禁，像颗巨大的心脏那样噗噗噗地在床上蹦哒了起来。
路歇就是这么被她蹦醒的。
看到熟悉的床幔和枝形吊灯，他下一秒就坐了起来，大口大口深呼吸着。
路琪娅又跳到他膝盖上，仰头求抱。
可是他自坐起之后就一动不动了。
没过多久蹇予悯就回来了。
“醒了？感觉怎么样——”他一边问一边转过身，把光线调亮了些。
路歇看着他的后背，眼睛突然干涩得发疼。
“……我一直都在骗你。”
他听到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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