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在心里啧啧啧,那你当初娶林纹干什么呀?
大概是她没掩饰心中想法,端王瞧了她一眼皱眉道:“我以为你明白。”
“嗯?”瑶光一肚子紧张,老天鹅呀,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什么“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啊!
瑶光想起上次李嬷嬷说的太妃是如何给气病的,心想,莫非……回原单位多看看老领导是没问题的,而且我还欠着老领导观音图呢,但是——“你还是不愿娶侧妃?”
端王忽然笑了一下,“不愿。侧妃不愿,正妃也不要。”
端王转过头看着空中若隐若现的彩虹道:“你出家后,我去铁铃寺住了一段时间。我渐渐醒悟,原先我痴恋的,其实不是韩瑶光,甚至不是她的色相,而是自己心中的执念所成的虚妄。”
他沉默了片刻继续说,“我既不曾和她一起去看上元灯火,也没有一起赏过花,什么都没有。哪怕像一对农家的愚夫愚妇一样一日三餐同起同坐,都没有过。她也不曾和我深谈过。说是怨偶,都有些夸大其词。细究起来,我其实根本不认得她。”他苦笑,“当然,她也不认得我。既然都不认得,我所恋慕执着的又是什么?她憎恨厌恶的,又是什么?”
悬崖之下就是奔腾而去的溪水,发出阵阵水声,这时刚好解救了尴尬的沉默。
两人各据凉亭一角站了好一会儿,端王无由头地说:“我要去垠州代陛下祭祖。三日后就去。你若不忙,多回王府看看母亲吧?”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像是在和她商量,或者说恳求也行。
瑶光跟薛娘子学过历史,知道垠州是大周皇族原封之地,现在自然成了龙兴之地。每年上元、中元,皇帝都会派宗室、大臣去垠州祭祀。这件事一直都是派宗室中的不怎么显要辈分又高的人去,为什么这次会让端王去呢?
她感到他的呼吸吹拂在自己脸上,立即警觉起来,只她还未睁开眼睛,他已向后退去。
再看他时,他已恢复平静。
她又等了几秒钟,听见他问:“你过得好么?”
她没说话,只微微点下头。
他衣袖上除了刚才沐盆清水中所带的薄荷与玫瑰清香,还有他常用的那味香,馥郁幽深。她是个俗人,辨认不出其中都有哪些香料,似乎其中有沉水香。
她眼睛被湿袖遮住,视觉的暂时缺失放大了嗅觉的灵敏,无理由的,她脑海里又翻腾起许多当时没留心可确确实实记住的回忆碎片。
他叹口气,从下向上去揭覆在她脸上那段袍袖,先露出的是她一抹红唇,他怔一怔,继续向上揭起那片红绸,看到她宛如墨画的眉眼。
两人再次静对无言,可瑶光有种隐约的直觉,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磨蹭了这么久,早已过了四点,坐在崖岸边的凉亭中,正好欣赏彩虹。
如此枯坐了一刻,端王道:“听母亲说,你这别院的花园能在晴天见到彩虹?可带我去看看么?”
瑶光只得推开后门,领着他去了后园。
唉……她早就知道,嗅觉是种极为特别的记忆,它能直接唤起我们处于某一情景时的心情和感受,它既能让普鲁斯特闻到刚出炉的曼德琳蛋糕而追忆似水年华,也能让她想起某个似梦非梦的夜晚。
瑶光等了一刻,只听到院中花叶被风吹动的声响,满院花香,如果再仔细一些,也许能听见他悠沉的呼吸声。
“因为我的执念,她失去了她所想要的‘自由’。这实非我所愿,可我也不知该如何收场。她,好像也不知道。”
瑶光默默无语。她可以出家后继续画画,但韩瑶光版即使做了女道士,也无法继续跳舞。大周皇室不会允许。不管愿不愿意承认,她和她都得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在这个时代,即使是国宝级的舞蹈家,即使成了国家公务员享受俸禄,但舞伎依然是不体面的职业。就和商人一样。
他停了停,叹息道,“唉,经过这场痴缠怨恨,难道我还堪不破?若我另娶,既是辜负了我自己这场经历,更是辜负了她这份慷慨就死的气度胆魄。我若再娶,必定要娶一个和我意气相投心灵相通的人。”
他忽然不掩嘲意地笑,“只是,这世道讲究夫妇相敬如宾,婚前见上几面说上几句话都是长辈开恩,从何而知意气是否相投,心灵又如何相通?世人娶妻又是为了什么?男主外,女主内,若不是还可以生育后代,细究起来,寻常夫妇,与县丞与他的师爷、管家有何分别?我很需要人帮我管家么?我自己不会管还是管得不好?大丈夫修身、齐家、平天下,我南疆都平了,不能自己管家?大周宗室子弟众多,多到德宗几次颁布政令修改袭爵宗法,我死后还怕祖宗少了香火供奉?若说娶妻生子是为了养儿防老,嘿,早生了几十年都没能养活好自己,如何指望子孙能养?我这般人物,就算没有娶妻生子,老了也有大把人要给我尽孝!”
他这番见解在这个时代妥妥的是离经叛道,即使在9012年,好多人也不过是“什么年纪该干什么”就稀里糊涂随大流相亲结婚,至于生子,生都生了,还能塞回去吗?凑合养着吧。
可瑶光却很认同他这份“超前”的想法。她见过太多婚姻结束,她父母的也早以失败告终。婚姻制度在她看来更接近于单纯的法律关系,而夫妻,则像是合作关系,如果不能继续双赢,应该及时终止,以免误人误己。
可越是认同端王的观点,她就越难受,胸腔里像有怒涛在喷涌拍打——自从看破端王其实爱煞了韩瑶光后,她就假设过,假如——假如韩瑶光愿意放下成见去了解,不,哪怕是去观察端王的言行呢?她就会发现自己根本用不着用那么激烈的手段来获得“自由”,他很可能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可以和她进行某种意义上的平等对话的人!结果呢?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端王斩获的战利品,日天日地无差别搞嘲讽,有现代化的排水系统的住宅斓曦苑倒是都建起来了,可连端王的性取向都没搞明白!
唉。你是那么美好的一个女子,你那么坚强,那么骄傲,你不该是这个结局。
虽然早已于事无补,她还是忍不住问他:“难道你从未向她表白心意么?”她误会了,你就不能跟她解释吗?为什么?为什么会搞出这样的悲剧?
端王自嘲地笑了,摇摇头,“她不信。我和她,都是很骄傲的人。你该想得到,我们这样的人,只要受过一次侮辱,绝不会再自取其辱。”他说完,凝眸看着她。
瑶光想象了一下,无力而颓丧。情人之间,倘若一人想要对另一人实施秘密的伤害,是很容易的。甚至不需要加诸于语言,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在适当的时刻就能造成比对着你的脸甩一万个巴掌还具杀伤力的侮辱效果。说过一次,她不信。他不会再说。
唉,这两个人大约就这样各自戴上盔甲保护自己,最终造成憾事。这他妈算什么事啊!
瑶光还在遗憾呢,忽然听到端王轻笑了一声。
她猛然一惊,察觉自己说了什么!
天呐,天呐……她颤抖着抬起头,他眼中锐利的光芒几乎能刺中她,他脸上笑意更深了点,缓缓说:“刚才,你说‘她’。”
瑶光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握住挤了一下,仿佛全身血液倒灌回脑子发出“嗡”的一声,紧接着,剧烈的心跳掩盖了血液流淌的声音。
她和端王对视着,口干舌燥,一个字也说不出。
刚才她才想过,有时候,神情所能表达的远胜于言语。这一刻即是如此。
他知道!
他看出来了!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再一回想,啊……我上当了。最开始用“她”的,是他。是他用“她”来叙述他和韩瑶光版之间的旧事!难道……难道他早有预谋?他早想到了,刚才不过找个机会来证实?
她心跳更快了,却无法移动,一瞬间想起许多猎杀女巫的可怕故事——他会不会捂死我,以求原先寄住在这躯壳的灵魂有机会回来?他现在要如何处置我?
他会对我做什么?
没等她生出更多可怕的想象,他又笑了。这声笑声所蕴含的复杂意义顿时让她狂跳的心不再感到恐惧。他道破她身份的那声笑里是单纯的侦破者的胜利,那这声笑中所蕴含的,就复杂得多了。了然,无奈,伤感,欣慰,感叹……还有种“你怎么这么弱”的微微鄙视。
他向她走了一步。
凉亭很小,他只走了这一步,她触手可及。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抚摸她的脸颊,可指尖距离她还有一点点距离时又停下了,他垂眸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你是谁?”
瑶光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近乎无声地叹口气,指尖触到她左眉眉峰,轻轻地沿着绒绒的眉毛行走,随即闪电般缩手,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到了似的将手收进了袍袖之中。
瑶光在他的手指离开自己的眉毛时才觉得微痒,痒得她不由自主微眯起眼睛。很奇怪的是,她这颗艺术家的大脑这时突然又不干正事了——许多哺乳动物眼睛上都长着几根触须,比如小猫小狗那种立起来的触须,人类只觉得是用来增加猫狗可爱度的,因为我们的眉毛早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失去了“探触”的功能,装饰功能大于实际功能……其实不一定啊,比如我现在就觉得我的这边眉毛很灵敏呀!等等,我用我的眉毛探查到了什么……
他看着她,又笑了。
他这次的笑容里蕴含的意义让瑶光对着内心大吼,这个时候,你思维发散到人类进化去了!你想想办法好不好!先解决这个大危机再发散不迟呀!
她正又急又气,忽地悬崖边来了一阵风,夹着溪流中的水汽将端王那件袍子的衣袖吹拂起来,连着两下拂在瑶光腰间。
他急忙合手拢袖,可那袍袖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似的,飒飒而动,兜头扑在瑶光脸上。
瑶光伸手去抓,一下碰到端王身体,不知道是他手臂还是胸肌,硬硬的一块,赶紧不敢再动了。
他这时又笑了一声。这声笑,将她的惊恐和不安完全驱散了。
她不再怕了,无奈地叹气:“唉,你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这时,风停了,调皮的丝袍衣袖垂落下来,端王欲笑不笑,看了她片刻又问了一次:“你到底是谁?”不待她回答,他又追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从何而来?”
瑶光这时心情很复杂。
她穿越以来,从没设想过这样的场景:她被识破了。
担心么?害怕么?肯定有的。可除此之外,隐隐又有种终于石头落地的踏实感——这世间,终于有人知道她的存在了。不是作为“韩国公子曾孙女、韩文诫公韩湲之女、大周乐府令仪韩氏”,而是她。她本人。
但是,她能相信他么?
她要向他介绍自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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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这声“别动”声音很低,语气间也没有任何威慑意味,可不知为什么,瑶光真的没有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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