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夫人问:“我孙女这病如何?”
太医脸色如土:“王妃这是痰迷心窍,发病前想是突然间大喜,喜中又含怒,之后狂笑不止,伤了肺了。若是当时刺穴行针,令她昏厥,再服上几剂药,或有一线生机,如今嘛……暂且睡着,若是醒来会要饮食,再施诊吧。”
老侯夫人和朱氏听了都是一惊,婆媳相望一眼,又从彼此脸上都看出几分松了口气的样子,不由一起低了头,心中百味陈杂。
这时朱氏正在伺候老侯夫人用晚膳,便命身边一个丫鬟去看看,丫鬟没多一会儿跑回来说,“姑娘现在不笑了,一口一口咳血呢!”众人这才急了,忙请了太医。
这太医见了林纹的形状,赶紧叫人将她按住,用金针在她头顶连刺几个穴位,林纹终于安静下来,不知是昏迷还是睡过去了。
太医收拾药箱正欲告辞时,老侯夫人又想起一事,忙问,“可能熬到六月呢?”
太医想一想,“王妃身强体健,想来素日是个要强的性子,醒来之后再灌些参汤,便熬到七月也无妨,若能再施药行针,没准能日常吃喝坐卧无碍,只是心智糊涂些。但若是……那就不好说了。”
婆子们忍着气送了饭去,她不吃,也没人搭理。
下人们私下嘀咕,“怨不得秋悦姑娘前头自尽了,跟着这一位,不知还得受多少磋磨呢。我们前世是做了什么孽啊!”
到了傍晚,婆子们又来送饭,一进门唬了一跳,只见林纹躺在床上,进气少出气多,胸腔里像有个风箱在忽忽作响,却还忽忽几声嘻嘻而笑,如同鬼魅俯身,众人吓得冷汗直流,只得硬着头皮再到正堂报信。
没想到她这一笑竟然停不下来,一直笑了一顿饭的工夫,嗓子都哑了,还在“哈哈哈哈”。
两婆子这才有些慌了,忙去正堂报信。可巧朱氏刚从端王府回来,她受了太妃一顿明讽暗刺,又破了一笔财,正堵心呢。废话,白白填进去两三千两,谁不心疼呢?
过了几次,再有下人来报说林纹这儿疼那儿痒,老侯夫人和朱氏都不予理睬。
要是遇见老侯夫人还好些,若是禀报时正堂里只有侯夫人一个在,那去的人都要得不是,朱氏会骂“糊涂奴才!是不是真病了你们看不出么?”
林纹幽居之中听到,当即仰天狂笑不止,“出家了!出家了!”吓得伺候的婆子忙去烧安息香。这种安息香是特制的,里面不知加了什么,燃得一会儿就令人昏昏欲睡。
婆子燃好香,见林纹还在狂笑,形状可怖,忙叫来一个同伴,小声嘀咕,“小姐瞧着有些不对劲,是不是去老夫人那儿报一声?”
两个婆子商量一会儿,退出门去,都不管林纹。
四弟林范的儿子闺女惹的祸事,他倒好,装着听不懂人话,一个子儿不出,只拿了些原先在西北任职时收的当地药材土产。这玩意能往王府送么?送了让太妃直接扔到我脸上么?
两个婆子捂着脸含气带怨回了缀锦阁,林纹倒也不再狂笑了,只是坐在榻上,时不时嘿嘿低笑,口中诅咒韩氏不止。
朱氏气得肝疼。
听见是缀锦阁的人来了,朱氏叫进来一问,说林纹得知韩良娣要出家狂笑不止,气得直拍桌子,“这也来报?这也值得来报?这孽障什么个样子你们还不清楚?一人掌嘴十下叫她们明白明白!”当即赶了婆子下去掌嘴。
另一个婆子冷笑道,“你若是要吃冷钉子就去吧,我可不去。”
这些日子以来,林纹知道侯府宣称自己“病了”,时时装疯卖傻,今天肚子疼,明天耳朵痒,请了大夫来诊脉,她就问人家,“你看我这脉相,是有病么?”“既然脉息强健,为什么他们都说我病了?”故意要让老侯夫人和朱氏尴尬。
送走太医,老侯夫人和朱氏又叫了许多人分成几班,不分昼夜守着林纹,生怕她赶在韩瑶光出家时咽气了。这要叫皇上知道,必会疑心他们镇南侯府是心怀怨愤,故意要撞在瑶光给他生母出家祈福的日子闹腾。哪怕真是无心,也让皇帝觉得晦气。
于是又命在缀锦阁伺候的人守口如瓶,绝不能传出“端王妃病重”的消息。
到了五月二十五日这天,瑶光四点钟天还未亮时就梳洗打扮好了。
这时她还穿着家常衣服,特意挑了套太妃很是赞赏的天蓝珠绡半臂和藕粉色菱纱裙子,里面是松石色的窄袖袄,头发只在顶心梳起一束用一根竹簪盘成个一窝丝的缵儿,不施脂粉,腰间系上一条乌黑的皂罗带。
收拾停当,瑶光去了春晖园。
从前朝开始传下的规矩是这样,女冠们出家前要去拜别家中长辈父母,由女性长辈解发,再剪掉顶心一束头发,表示从此与红尘俗世断绝,竹簪、皂罗带也各有意义。
瑶光无父无母,直系亲属只剩下一个亲舅舅远在蒓州,早就没有音信往来了;韩家出了事后,她那两位早就分府另立门户的庶出叔叔请韩氏耆老开了祠堂,将韩湲这一支除宗了;至于其他远亲,更不必说。正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当日韩国公子府何等荣耀,今日韩国公子府牌匾恐怕都被当柴劈了烧了。
太妃也压根没想过要去找瑶光的什么亲戚,她接受了瑶光要出家这件事后便跟她说,由她来为她解发。
到了春晖园,大门敞开,灯火辉煌。
太妃按品大妆,穿了凤袍戴了凤冠,端坐在正堂之上,另一侧坐的是宫中派来观礼的女官——薛宫正。道录司来的几位接引道士在堂下坐了两溜。
瑶光先拜了太妃和薛宫正,一个道士随即宣布:“吉时到!”
瑶光跪在太妃膝前,一旁早有人用托盘盛了剪子来,她看见太妃持剪子的手在抖,不由鼻子一酸,就掉下眼泪。
她之前虽然把太妃当大boss刷了几个月,但是这位老阿姨从一出场一直对她挺好的,当初要没她指示李嬷嬷回王府坐镇,自己恐怕早被饿死、被林纹害死了。她和端王商量好了出家,却让太妃伤心,还为她专门跑回宫里求皇帝,实在是有些愧疚的。
太妃见瑶光哭了,也立刻红了眼圈。她想到早死的韩湲,再看看瑶光,他在这世上只剩下这一点骨血,如今又要出家了。韩国公子府这一支血脉,就此断绝了。
李嬷嬷一看,太妃和瑶光相对垂泪,一个说“您一定保养身体”另一个说“我改日就派人去观里瞧你”,眼看有收不住的样子。
太妃也就罢了,天生是个心软的人,听个戏都能感动哭的,连瑶光这颗铜豌豆也哭了可就有些不妙了。
李嬷嬷连忙给玉版绿雪使个眼色,两人搀扶起瑶光,李嬷嬷安慰太妃,“孩子是去奉道,又不是做了尼姑从此不见家人了,不是说好了一个月回来一次的么?再哭起来,误了吉时可不好。”
太妃和瑶光止了泪,薛娘子给瑶光解了皂罗带,瑶光双手奉给道录司派来的接引道人,之后再接了道袍,由接引道人束了道冠。
之后道士们唱了一篇骈文,大意就是这娃以后就是道士了,和红尘俗世断绝尘缘了。
然后接引道士领着瑶光走到院中,院子里早准备好了两队二十四个女冠,各自拿着乐器法器,一起唱念起来,接引道人又在香案前烧香,院子里一时间香烟缭绕,锣、钹等等各种瑶光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乐器法器叮叮咣咣响个不停。
闹完这一出,出门还有仪式,等出了王府二门,早有八抬大轿等着瑶光,抬出王府大门之后,宫里的仪仗早已就绪,前面两个太监甩着响鞭开道,接着是四对骑马的太监,再接着是四对提着香炉等物的宫女,轿子后面又有一堆人马。
要是端王韩良娣出门自然不会有这个阵仗,但韩良娣现在是奉旨做女道士,为天子生母安慈太后祈福的,那就得用上等同公主出家的仪仗。不然皇帝没面子。
瑶光坐在轿子中,从朱红纱帘往外看去,无论人物建筑都蒙在一层红雾之中,隐隐间像是看到端王坐在马上远远看了一眼,拨马走了。
薛娘子、竹叶等人应该是在仪仗之后的几座小轿里,但队伍太长,她看不到。昨晚听太妃说过,队伍最后面还得抬上她的私产,珠宝绸缎,古玩用物,药材皮货,还有日用的镜台几案等等,全都装在大红木箱子中用人一担一担抬着。
瑶光想象了一下,觉得那架势可能跟她在电视上看到的民间嫁娶差不多。
实情也确实如此。有些女孩出家会带上自己所有嫁妆,可不就就和出嫁一样。讲究些的还会提前为女儿在出家的寺院附近购置宅院,提前去将大件的家具放好。
这个待遇瑶光却是没有的。因为皇帝才给她六天时间准备,太过仓促。
灵慧祠那边也深感仓促,只收拾出了一个闲置已久的院落,上点档次的大件家具一概没有。太妃只得命人将瑶光在绿柳庄杏芳院中那架象牙床运到了灵慧祠,至于其他的卧榻、马桶、浴桶、桌椅什么的,能找到同样的就运过去一套新的,暂时凑不到新的,就先搬过去旧的。
瑶光从端王府去灵慧祠这一行,足足走了一整天。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加更一章。明天上山奉道,开启新地图!
端王良娣韩氏要为安慈太后祈福出家的消息很快在京城贵胄圈子中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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