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路域早了半个时辰到了弘文殿。
殿中不只有他自己,还有被他派人从被窝里拎出来尚且睡眼朦胧的六殿下。
昨日分开时走得急,路域没来得及问谭子乐关于关霖的事情,偏偏他还不能直接问路国公,不然以国公夫妇的八卦之心,自然要将他和关霖的关系往歪了想。
他们现在的关系堪称八字还没有一撇,路域心里忖度着,还是等成了能拜堂的关系再禀告高堂罢。
而他对大殷朝堂的事又不清楚,周围唯一一个对朝中局势有点了解的,也就是他这不太靠谱的兄弟了。
好歹是个皇子,日日都在宫里,听也能听到点风声。
谭子乐的眼睛都没睁开,趴在桌案上打了个哈欠,听清路域的问话之后,不禁怒从中来:“你大早上的将我叫过来,就是为这点事儿?!”
他可是熬了大半宿抄完了那数十遍的书,现在睡眠严重不足,而路域叫他来,居然就是为了这么点小事。
“而且我早就给你说过!”谭子乐怒气冲冲,“是你自己说不感兴趣,谁教课都是一样睡来着!”
“是我当年不懂事,太轻狂,”路域能屈能伸,知道六殿下这性格得顺着毛捋,“我还特地拿了你之前说在我书房里见到的那张逗猫仕女图,你看看,可合心意?”
谭子乐看见仕女图的那一刻,登时眉开眼笑,满面春风地表示哎呀这多不好意思,有啥事尽管问,大家都是兄弟,为了兄弟早起一会儿怎么了?就是通宵也行!
路域便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关相为何会突然被圣上指派来弘文殿?”
谭子乐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画卷,闻言随口答道:“还不是最近江南贪污那案子,天天闹得不得安宁,朝中上下都知道这是……”
他突然像是醒悟过来什么,顿了下,余光扫过弘文殿门口,见那里有守着的两个小太监,便压低了声音:“这是该站队的时候。”
“江南巡抚那老东西是二哥的人,所以二哥要保他,给他翻案。但五哥那边的老臣不同意,天天阻拦着,父皇被这事儿吵得头疾又发了,隔三差五就来我母妃宫里一趟。”
路域从系统那听说过,谭子乐的母妃安妃曾是太医之女,一手按摩术更是深得帝心。
“你就算从来不理朝堂之事,也应当知道,”谭子乐将画卷收起,看向路域的眼睛,“关相是寒门出身,他没有背景,履历清清白白,身后唯一支持他的势力,也就是翰林院里那些同样一身清廉傲骨的寒门士子了。”
“父皇最看重他的一点,也就是他清白,而且从不掺和党争。但这次的案子我二哥基本是翻定了,父皇也基本打算顺着这结果来,谁知这个节骨眼上……关相站出来了。”
“他说江南巡抚一事尚未查明,还有蹊跷,而且他还说……这个案子,同几年前的一桩旧案有关。”
谭子乐没再往下说,而路域也基本明白了。
元康帝最近天天为这案子烦躁,他年纪大了,精力不比盛年时期,如今得了个看着差不多的结果,自然恨不得早早就结了案才好。
但关霖偏偏来了个火上浇油,直接就触碰到了那根元康帝压抑多日的神经,他发了言,在众人眼中便是站了队,皇上见有人阻拦结案,还是自己一手提拔来的那位从不偏颇的右相,自然气得不轻。
更何况关霖还提到了旧案。旧案重查,那是那么轻易的事情?
于是关霖被罚了半年的俸禄,皇上还道关相年轻浮躁,叫他这一个月先别去政事堂,去弘文殿教授一众皇子们,也算是去静静心。
这是变相剥夺了右相一个月的参政权利,而江南巡抚那案子到月末也差不多能扫尾结案了,等关霖回来后,若是还敢再提这桩元康帝亲口宣布结了的案子,便是打天子的脸。
路域不禁皱了眉。
他记得昨日关霖走进弘文殿时,背脊挺拔,神色淡然,眉眼不见一丝郁结之色,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但他分明受了这么多的冤屈,只因为一派忠心直言不讳,便要被扣上参与党争的帽子。
路域的手指一下下摩挲着手里的狼毫笔。
江南巡抚么。
“你问完了?应当还有两三刻钟上课,我先去内殿睡会儿……”谭子乐终究是撑不住,将仕女图往书案一旁妥帖放好,就要去内殿专门为皇子们设置的休憩软塌上再补个觉。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突然想起什么,眉头一皱:“不是,你这么关心关相作甚?”
不等路域说话,一个猜想福至心灵地自谭子乐心中炸开,将六殿下的困意都给炸没了,眼徒然睁大。
路二爷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他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友自然是清楚的。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满脸淡定的好兄弟:“路二,你……”
路域冲他羞涩一笑:“你懂的。”
谭子乐:“……”
不,他不想懂。
没等他再细问,门外却传来了声音,两人默契地同时缄口,谭子乐继续昏昏沉沉地在桌上趴着,路域则翻起了桌上的文集,假装一副放空的模样,心里却一直琢磨着江南巡抚的事情。
古代世界不比现代,关霖这辈子陷进的朝堂,更是比上一世的娱乐圈要凶险万分。
他要帮关霖,就必须要涉足那些乱七八糟的党争之中,而且还要在年纪愈发大、也愈发脑子不清醒的皇帝手下做事。
如果稍有不慎,说不定就是掉脑袋的事。
毕竟大殷不是法治社会,古代人也不懂什么叫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路域念及至此,忍不住叹了口气。
“世子似乎对这句话有所见解?”关霖放下手中书卷,抬眸看来。
路域:“……”
哪句话?
他这一走神就走到了课上,而且神飞得太远,竟没发现关霖是什么时候开始讲课的。
而他这僵硬的反应,让严厉的关夫子立即明白了什么。
便见关霖一颔首:“此篇,回去抄十遍。”
路域:“……学生遵命。”
算了,抄就抄吧。反正今日关霖也没罚别人抄书,只他一个而已。
如此一联想,便是关霖只看他,只罚他,眼里只有他。
旁边的谭子乐惊悚地发现,自己的好兄弟明明得了惩罚,嘴角却浮起了一抹诡异的微笑。
六殿下在心中高呼救命。
太可怕了!
爱情果然会使人失智!
这天的课业结束后,关霖依旧是回府。他去不了政事堂,又从无心于娱乐,每天除了来弘文殿教课,便是回府上的书房中独自捧书而读。
甚是枯燥,但他早已习惯。
不过今日他有些事情要做,于是令车夫转了个方向,一路去了城中的一家铺子。
而在关相这小小马车之后的不远处,一辆看着同样貌不惊人的马车正装作正常行路的模样,以恰当的距离跟随着他。
路域掀了马车帘子,抬眼看了看那铺子貌不惊人的模样,问旁边跟着的阿朗:“这是什么店?”
阿朗回道:“二爷,这是京城里最大的一家典当行。”
路域心思流转片刻,顿时悟了什么。
他之前从身边人口中打听过关霖在民间的名声,听闻关霖不仅为官清廉,从不收一分一厘的贿赂,而且得了任何赏赐,都会第一时间去典当折现,再将得来的钱财用于建桥修路、成立学院和救济穷苦百姓。
这般千金散尽,右相府上竟是三年不曾换过什么新用具,甚至连桌椅都是前代右相遗留下来的。
元康帝又罚了他半年的俸,这一罚,就是断了相府的粮。
若是放在从前,有人告诉路域,堂堂当朝右相竟然要靠典当东西来维持家用,路域自当是要嗤之以鼻。
但这件事放在关霖身上,他便是十成十的信了。
毕竟关右相就是这么死心眼的性格。
与此同时,典当行中。
老板满脸谄媚地站在关霖面前。他知道,相爷这是又要换钱行善了,而关霖手里的那些珍奇宝贝,大都是宫里赏出来的,一件就足够他吃半年,自然是要好好接待着这位主子。
但关霖从来对他的百般讨好视若无物,单刀直入地问:“我要当这枚玉佩。”
只见关霖自袖中掏出一块成色极好的淡黄色玉石,而那玉的下半部分,竟缭绕着深红的血色!
老板登时双眼一亮,上好的和田血玉,足足有拇指大小。
“此物能换得多少银两?”关霖淡淡问。
“这,”老板忍不住喜笑颜开,“四千两!不,五千两!”
关霖的目光有些黯淡,并非他舍不得这金贵的玉,只是这是他当年金殿之上被点为状元时,圣上亲赐的物什之一。
他手里有很多御赐之物,但独有这一件,是珍惜放了多年的。
圣上赏识之恩,他终生难忘。
可他眼前转身便浮现前些日子,圣上听他说要彻查江南一案时,雷霆震怒的神情。
……分明圣上在许久之前,也是能耐心受谏、明事理的。可随着年纪渐大,却是一年不如一年有耐性了。
他深吸一口气,就要将手里的玉石递给老板。
“霍,一块血玉五千两银子?店家真是会做生意。”
一道月白色身影突然自门外踏入堂中,那平日里嬉笑的公子敛了一双含情目,不笑的时候,眼尾锋利,竟是有一分肃然萧杀。
关霖眼里有一丝惊讶:“世子?”
“我听闻前些日子,束宝阁卖了块指节大的和田血玉,”路域抬眸看了一眼店家,“成色与这块差不多,只是小了一圈。店家可知卖了多少两?”
老板擦了擦额角的汗,讨好地向路域道:“是,是我疏忽……”
路域没给他台阶:“八千两。”
关霖微微蹙眉。
他没再理那店家,只留下一句“既然无诚意,便作罢”,与路域一同出了典当行。
出了门,他立即跟路域道了谢。
路域正经道:“夫子不必如此客气,我只是看不得好人受骗。”
关霖看了他一会儿,道:“世子有侠义之心。”
“不过这玉典当不得……那夫子又要作何打算呢?”路域话锋一转,问道。
关霖不肯对人暴露家中困窘,只道:“世子不必担心,我换一家典当行便是。”
“何必花那么大功夫,”路域抱臂而立,眼里噙着笑看他,“这玉倒是挺和我的眼缘,想向夫子买了它,不知夫子可否割爱?”
关霖见他眼神清明,却不含一丝戏弄嘲笑之意,干干净净。
他是真的想买这玉,缓他的燃眉之急。
关霖便明白,路域是已看出他急用银两,便以此举来帮他。
可他挺着傲骨在朝堂上独自站了数年,最怕的就是欠人情,下意识就要拒绝路域的提议。
却听那少年却又接着道:“夫子先别急着拒绝,我是有私心的。”
关霖看着他,眼底带了一丝不解。
“我天生愚钝,许多诗文都不解其意,课上时常跟不上,有意想让夫子为我私下补习,却又不知该如何提及,”少年郎明明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却故作一副苦恼状,“但若夫子能答应我,那这买玉之钱便也算是我给夫子的束脩了,可好?”
关霖的喉结动了动。
那双眼睛看过来时,里面的恳求与期待太过直白,像是夏日里炽热明亮的阳光,热烈滚烫。
他心中微动。
末了,只得应下一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问:怎样让关右相答应你的请求?
谭子乐:这题我会,关夫子他不会答应的,甚至会让你多抄两遍书清醒一下。
路域:跟他撒娇。
谭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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