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玟看了他一眼,不免在心里叹气。辛辛苦苦费了那么多力气,一朝回到解放前。不仅张则给他开了一堆从今年秋天喝到明年春天苦药,连不知情李献李老宰辅也被监/禁起来,小皇帝疑神疑鬼地把京都翻了个底朝天,整个周府如今恐怕已经是光秃秃一片——谋反大罪,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那道门槛。
“唉,”童童也知大事不妙,“别全都按下不说,小简……”
“我正为这事发愁。”谢玟对她道,“一回紫薇宫,数日都只让我静静养伤,简风致不知道如今在哪里。”
童童正要继续说什么,就见到萧玄谦坐到床榻边——一连三日都是如此,如果以往小皇帝还有些顾忌老师心情、还假装保持得尊重克制些,但这个时候,萧玄谦早就把这些都忘到脑后了。
他抬起手,半是强硬态度地接过了谢玟手里药碗,然后一声不吭地亲自喂药。
“……我只是受了点伤。”谢玟道,“不是断手断脚。”
萧玄谦静静地看着他,手指按在药碗里玉匙上,指节稍稍用力,低声自语般地道:“那我就没有用了……”
“停。”谢玟连忙打住,“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说你……坐过来点。”
小皇帝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贴到谢玟身畔,喂完了剩下半碗汤药,然后垂着头握住了对方手……谢玟手腕上之前被周勉攥出来一道淤痕,日日擦药,还没有完全褪尽好全。萧玄谦盯着那道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一直握着他。
谢玟心里有些没底,他正想问一问系统,童童便率先开口道:“我可不会治精神病。”
“……你也觉得他有点……”
“虽然说人有时候会受不了刺激,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萧九以前不也强迫你么。”童童啧啧称奇地道,“周勉不跟小皇帝拼命,反而要抓着你不放,恨你不杀萧九……但你好学生可比未遂更过分吧?”
谢玟那些后遗症就是在萧玄谦身上来。他被对方握得久了,陈年旧伤幻觉似隐痛,他向后抽了下手,然而被死死地扣住,迅捷强硬、不容拒绝。
“萧玄谦。”谢玟又叫了他一声,对方才反应过来、回了下神。两人目光接触到一起。
我就这么招病娇吗?谢玟叹了口气,用很温和语气跟他商议道:“你之前向我承诺过,跟我说可以自由出入紫微宫、可以去京都任何地方……甚至可以重新参政。这些话还算数吗?”
萧玄谦凝视着他,那双乌黑沉郁眼睛时常冰冷,此刻蒙上了一道血似光泽。他喉结动了动,道:“你还想去哪里?”
谢玟还未回答,萧玄谦又立即咄咄逼人、语气渐渐激烈地道:“我恨不得抛下一切,把老师时时刻刻放在视线里,可你心里又厌恶我不做个明君,老师要是有这样盼望,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哪里也不要去。”
他话音才落,童童立即心道不妙,刚要开口劝,就看到谢玟蹙起了眉。
谢怀玉对这小皇帝性情极好、几乎不生气,如果要是说有逆鳞话,不过也就是天子之位这一桩事。他十年寄望嘱托、谆谆教导,总是达不到想要结果,筹划算计、心血熬干,才辅佐萧九登基,原来在小皇帝眼里,这黎明百姓竟然不值一提。
谢玟将手抽回来,把怀里玉狮子放到床榻边,让猫咪自己跳下去,眉目冷淡:“你把我当成你手心里摆件吗?”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不无失望地道:“我是为了什么才选你。我以为你会是个好皇帝……”
“是啊,老师是为了什么呢?”萧玄谦盯着他道,“只要是个好皇帝,本质是谁,其实不重要。”
他心中像是有火焰烧灼,痛楚难当。那日见到场景每时每刻都像是一把刀子,不断地割他心,偏偏谢玟还说这种话。萧玄谦根本克制不住自己,他忍耐地闭上眼,指骨收紧攥住了衣袍,可最后还是无法自控,低声道:“您后悔了吗?”
谢玟半晌不语,他顺了口气。烛火跳动,即便萧玄谦眉目那么冷硬,也笼罩上一层朦胧光。他又犯了多情病,压下不悦,轻轻地道:“我没这么说。”
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似乎他们两人之间总是如此。萧玄谦只要有一点可怜,谢玟就免不了不会怪他。他望着对方脸庞,明明深刻地明白——这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赤诚温顺少年,却仍旧在他身上格外容情。
只是萧玄谦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怎样不同,谢玟明明对他有那样汹涌鲜明偏爱,因他心是冷,竟然也感觉不到,反而总是生出一些毫无原因妒火。
就在气氛逐渐冷凝时,萧玄谦忽地撩开被子一角,手掌托住谢玟脚踝。他手骨架宽阔,将纤瘦脚腕包裹住了……这个姿势太过让人忌惮害怕,谢玟几乎立刻就涌起一些不愿意想起画面,他当即挣扎,可又被死死扣住:“你干什么?”
萧玄谦俯身压下来,将内伤未愈谢玟拢在怀里,他贴在对方耳畔道:“我不碰您,老师,我不会那样……”
虽有承诺,但这小兔崽子承诺根本就不能算数。下一刻,谢玟忽而感觉脚踝上戴了什么东西,他才一动,就响起奇怪脆响。
“宫里没人敢非议。”萧玄谦低声喃喃道,“你就在我身边,不好么。”
谢玟被他抱在怀中,他就知道这人没有什么不敢做,一时被气得头晕,冷冰冰地道:“你要是想侮辱我,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老师……”
“你也没把我当老师。”谢玟道。
萧玄谦登时顿住,他沉默地看着谢玟,手掌移到对方颈侧,指腹贴到肌肤上,摩挲着对方被自己烙下来齿痕残伤……他骨子里关着一头野兽,唯有撕咬伤害、发泄出疯劲儿来,才能恢复得像个人。光是抚摸这样伤疤,他就已想出有多么疼痛……但一旦反应过来这是自己让他疼,让老师一辈子都留下这样痕迹,却又极为卑劣地觉得庆幸。
他独占欲,他饱蘸着戾气贪婪,只要看到谢玟,就一丝一毫都无法断绝。
而对方玉白颈上,居然仍残余着周勉扣紧时留下红痕、几乎伤了他性命。这痕迹太过刺眼了,萧玄谦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道:“除了我,没有别人能碰你。”
谢玟抵触这样亲近,因为没少在这样情景之下吃苦头,更觉得被触摸地方难受得发烫,分明对方没有用力,却还有些难以呼吸窒息感,他无法反抗,畏惧几乎捏紧了心脏,声音无意识微颤地道:“萧九……”
对方魔怔似靠近,好像看不出谢玟有多不舒服,他压低眉峰,摩挲着老师脖颈、锁骨,动作暧/昧又充满侵/略欲,原本就不怎么整齐衣衫被解开了最上面扣子,似乎只有某种最强烈、最直接东西,才能让萧玄谦虚无内心中灌进一些分量。
小皇帝低下头,气息氤氲在耳畔,声音沉沉:“……或许我也不配。”
就在此刻,原本被谢玟放到一旁趴着玉狮子忽然仰起头,毛发茂盛、体格丰盈雪白猫咪冷不丁地冲了过来,呲溜一下蹿了过去,爪子钩断了帝服上金线,在萧玄谦手臂留下两道血痕,尾巴粗粗地炸开了一圈毛。
谢玟顺势从他身边躲开,直接翻身下榻,被系上脚踝细链铃铛响了两声,萧玄谦下意识地被铃声吸引看过去,迎面就让早已冷却了茶水泼了一脸,水迹滴滴答答地落下。
萧玄谦眼睫湿润,抬起眼时看到谢玟站在面前,逆着一道烛光,他衣衫不整、披在肩上外衫滑落在地,眉目清幽冷冽如霜,静默疏冷地望了过来。他心中猛地一滞,像是才反应过来刚刚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他总是好一阵坏一阵。萧玄谦马上就开始后悔,他喉结动了一下:“……老师。”
谢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醒了吗?”
萧九心中翻江倒海,一时没能接得上话:“我刚刚……”
“好。”谢玟抬起手,将手里茶杯砰地一声砸碎在桌子上,手心直接按下去,碎片割破肌肤,瞬息间滴出血来,“醒了吗?”
下一瞬,萧玄谦蓦地冲上来抓住他手腕,要被对方这种伤害自己举动折磨疯了,他朝殿外喊了一声张则,随后死死扣住对方手臂,呼吸几乎发抖:“谢怀玉!”
“我明白了。”谢玟盯着他,很淡地笑了一下,“只有你才能弄伤我,别人、包括我自己,都不行。”
他似乎才发觉这一点,对着萧九轻声叙述道:“你觉得我是你,没有自由权利,只有你能随意地糟蹋作践、伤我心,是不是?”
萧玄谦愣愣地望了他一刻,脑子里那些混乱东西像是被硬生生地一扫而空,只顾得解释眼前事:“不是……不是,对不起……我、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连爱您都不配,我怎么会……”
“不要说了。”谢玟止住他话,他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想用这个办法逼他清醒,疲惫无奈地道,“你少发点疯,我也不至于折这么多寿。你坐下,我们谈点正事。”
谢玟垂下眼帘,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在心里道:“他需要时候,我就一定要在吗?”
“你要是当初选了别人,就不会这么进退两难。”童童不满地嘀咕了一声,然后道,“萧天柔最大病症不是狗皇帝赐婚,而是因你所生心结。既然是朋友,何苦为了避嫌就不相往来?我看要是你能开导,像公主那样人,未必是在乎世俗眼光才抑郁伤怀,他们萧家人都一样,只在乎自己认定那一位。”
没等谢玟回答,童童就自顾自地继续道:“算了,反正小皇帝也不会让你常常见她。”
系统沉寂下去不再发言,谢玟抬眼看了看一旁侍女雪槐,问道:“殿下病是什么人在照料?”
“是张太医。”雪槐连忙道。
“张则。”谢玟想起这个名字,“他不是萧玄谦御用么?”
雪槐踌躇片刻,解释道:“是,张太医说陛下圣恩,不想让公主病重。”
这大抵不是因为什么好心。谢玟不再追问,他陪坐床畔,几乎待了整整一日,直到萧天柔确认他并非梦境中人、而是“死而复生”,喜极而泣后再沉沉睡去时,谢玟才起身理顺衣角。
雪槐一路送他离开小院,她望着斗笠薄纱覆盖住谢玟面容,忍不住喊了一声:“谢大人。”
谢玟转过身。
“大人若是日日过得好,便给荣园写些书信来。”
“好。”谢玟道,“望殿下能少离恨、免烦忧,离怨怼,平安喜乐。”
雪槐低头行礼,身躯盈盈地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