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谢玟回复她道。
“谢怀玉——”
“嘘。”酒水咕咚冒泡声音在耳畔破裂,“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还这么做!”童童纠结道,“为什么最后还是要绕着他转?你以为你不说、不表现出来,我就不知道你对他……”
谢玟忽然抬起眼。
童童虽不在他面前,但突然有一种被注视错觉。她话语一顿,垂头丧气地道:“怀玉,你太多情了。”
“是吗?”谢玟漫不经心地道,“我之前生活世界里,有一位异国诗人曾经写过一首诗,形容我跟他处境,倒是很恰如其分。”
“不要想这些感性东西。”童童严肃道,“你这辈子唯一输一盘棋,就是因为你虽是专业棋手,却常常生出这些浪漫感触来。这是你魅力、优点,也是你缺陷,是你致命软肋。”
“不问问那首诗是什么吗?”谢玟忍不住笑了笑。
“我才不在乎。”系统不稀罕人类浪漫,她虚拟形象在对方脑海里扭了个头,不安地叮嘱道,“要是你把自己作死了,我也会销号。你完成任务,我不当系统,咱们本都是退休人士了,还非要被萧九搅进来,主角身边都没好事——就算这是你自己选主角,那也一样。”
谢玟不置可否。他抱着玉狮子,被看管在他身边简风致还在跟那炉酒奋斗,但小家伙很快就放弃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不嫌冰。他抬手拍了拍发懵脸颊,抱怨道:“这玩意儿怎么那么呛?我非得到室外去吗?”
他说着探头看了看周围,在面无表情郭谨郭大监注视、以及一众内官婢女沉默低头中缩了回来,他挪了挪屁股,挨着谢玟小腿坐,偷偷问:“你是怎么让皇帝同意放了周大人?他那么通情达理么。”
通情达理……这几个字跟萧玄谦恐怕是不沾边了。谢玟更正道:“如今还没放,至少要等到西北军进京时,估计他才会不情愿地履行承诺。”
“承诺,嘿嘿,承诺。”简风致傻乐了一会儿,“君子一诺千金,皇帝就更这样了。”
谢玟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对这孩子审视别人眼光不抱期待了。
“哎,帝师大人。”就算早已看过许多遍,简风致依旧为每次抬头时跟谢玟直面对上瞬间而发怔,因为对方这样一副好容貌,让许多香艳传闻都变得可靠了起来。
“嗯?”谢玟低头看他。
“你是怎么让皇帝退步呀。”简风致眼珠子都要冒出八卦火花味儿了,他毫不担心自己押在这里当筹码安危,反倒是一脸长见识了神色探寻道,“是不是真跟陛下……咳咳,内个内个?”
在远离紫微宫洛都,他跟萧玄谦虽然也有些不实谣言,但毕竟天高皇帝远,没有太过离谱,谢玟也就不是很清楚现在“皇室秘闻”翻新到哪个花样了。
他抬起手,屈指敲了敲简风致头:“人花了这么多年长出个脑子来,不是让你装满黄色废料。”
“黄色废料……”
“就是香艳故事。”谢玟淡淡地道,“你们就没点爱好和娱乐吗?”
可这就是普罗大众最热衷爱好和娱乐啊!简风致在心里扯着嗓子喊,脸上却乖乖地道:“哦——我知道了——”
“倒是我要问你,”谢玟摸着玉狮子蓬松大尾巴,“你是怎么认识周勉?”
“你说这个我可不困了。”经过几日熏陶,加上萧玄谦有意吩咐,宫殿里熏香已经不能让两人昏昏欲睡了,简风致也生龙活虎起来,“我其实就是江湖上一个卖艺,我爹也是卖艺,我们会做面具,身手也好,还会缩骨功,接触些江湖人,路子比较多。”
“然后?”
“但江湖嘛,你也知道,”他小小年纪反而老气横秋架势,“跟你们朝堂不一样,我们真是要见血……”说到这里似乎想起谢玟甚至敢血溅金殿、手撕诏书胆识,声音弱了弱,“我父亲年轻结了一个仇家,在去年大雪天,被仇家堵在山中截杀,只来得及将我送出去——大雪封山,我等了三天三夜,才找到了他……遗躯。”
谢玟微微皱眉。
“我在雪山官道上遇到了周大人部署,因在京都管辖内,周大人询问了我身世,给我钱财葬父、又让官府画了那仇家画像,虽然抓住也是一具尸体,但拔刀相助之恩,我万死难报。”
谢玟沉吟片刻,忽然道:“你是女名,还是这样文雅女名,令慈……”
“家母闺名便叫风致。”对方抬起了头,露出高兴神情,似乎这具脆弱少年身躯以另一种方式,让母亲生命、父亲思念,在他人生里延续和复活了一般。
谢玟再不多问,躺在他怀里玉狮子用肉垫扒住他手指,带着倒刺小舌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他指尖。
简风致见他无甚兴趣,更觉得无聊了起来,他满腹感激之情还没说出来,这时候硬憋回去了,只得悄悄道:“你就不能跟我说点你跟陛下事吗?我都把我故事告诉你了。”
“我可没要跟你交换。”
“那怎么行!”简风致翻身坐起来,不自觉地膝盖着地,挺直背,这动作和距离在内官们眼里怪心惊肉跳,他们很怕这时候陛下看见了,不要说这个采花贼了,连他们脑袋也保不住。
“我太没意思了,帝师大人!”简风致振振有词,“谢大人,我关在这里是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你,再这么下去,不等陛下要我脑袋,你就已经把我无聊死了!”
“你可以选择自由。”谢玟不轻不重地道,“我问过你了。”
简风致涨红了脸:“那怎么一样,我怎么能弃周大人于不顾呢?”
正当谢玟想慢悠悠地回复他一句时,脑海里童童忽然出声道:“他倒是真清醒,萧九要是有他半分炽热肝胆,也不会跟你到一刀两断地步了。”
谢玟让童童干扰了思绪,没能直接拒绝,他对上简风致期待目光,叹了口气,简明扼要道:“忠臣良将、千古明君,这种乏味故事你也要听?”
简风致认真地点头。
“我跟萧玄谦之间没有什么可谈,就像是庄子说,送君者皆自涯而返,君自此远矣。我送了他这么久,但是,也只能送到这里了。”
玉狮子不舔他手了,那双猫眼清澈地看着他。
“萧玄谦是九皇子,你应该知道。”谢玟手放在长毛猫怀抱里,被毛绒绒簇拥着。“我遇到他时候,他可不跟现在这样。你知道重华宫皇子都怎么叫他吗?”
简风致摇了摇头。
谢玟原本已做好讲故事准备,但到了这时候,他竟然连重复萧玄谦过往都无法诉之于口。人曾经贫贱和卑微,应当是一种该保护隐私。
那时候他在重华宫做皇子西席,他是不世出名士,天然该受到拉拢器重。那群在他面前讨巧卖乖孩子,一转过身,就能孤立一个出生即丧母少年郎。他们叫萧玄谦“该死鬼”,说他克死了自己母亲,说他身份卑贱、说父皇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他,他只是给庄妃宠爱上一个添头、一件摆设。
这偌大宫闱,本该尊贵皇子,竟然没有一个能得到温暖安身之地。萧玄谦少年时身边也跟着一只猫,与养尊处优玉狮子不同,那只猫跟少年一样警惕戒备、纤瘦矫捷。
那不是一只流浪猫,但它主人却在密不透风宫墙里久久地流浪。萧玄谦身上经常出现恶作剧痕迹,那些天真又残忍恶意,就像是一道道符咒一样贴在他命运里。
谢玟常年在重华宫里出入,他小厮为他撑着伞,风霜雨雪从不断绝。童童说得没错,他多情就是一道最致命软肋,在其他皇子西席视若无睹时,谢玟会叫停那些明目张胆欺凌。
成华三十七年夏,暴雨天。年仅二十二岁谢玟俯下身,那只精致优雅、属于执棋人手,除了摆弄棋子之外,也同情心泛滥地擦干了萧玄谦沾满泥水脸。
他看到一双怔然双眼。
干净布巾很快就被弄脏了,谢玟不在意这点东西,他问:“你冷不冷?”
少年没说话,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谢玟,这种眼神跟他身边那只瘦弱、相依为命猫如出一辙。
“为什么不反抗?”谢玟道,“你不是打不过他们吧。”
萧玄谦看着他,反应了好久才道:“……因为我想活着。”
“想活下去。”谢玟温声道,“这么有勇气,已经比任何人都好了。”
他站起身时,给萧玄谦留了一把伞,还有一张棋谱。但他不知道是,萧九没收到过这样礼物,他虽然有了伞,却不舍得让伞淋雨,他太珍爱这份礼物了。
这世上不被重视东西,有他一个就够了。
少将军动作一顿,他望着谢玟,嘲弄地扬起唇道:“你不会武。”
“但我杀过人。”谢玟面无表情、几近冷酷地道。
“要是换做萧玄谦,你还会这么毫不犹豫地抽出剑来,以命相搏吗?”周勉沉冷地逼问,“对你好是我,理解你也是我,但你从来没有站在过我身边。”
“周子跃。”谢玟道,“立刻策马狂奔逃出京城,这是你最后机会。”
“这算什么,你高高在上、对我施舍么。”周勉眸中隐有血丝,他猛地抬掌掣住那把剑,惨白锋锐剑锋将他手掌割得血水横流、皮开肉绽,骨头跟金属摩擦出令人牙酸响声,但他仍旧用力——让这把剑疼痛至极地留在掌中、动弹不得,同时字字发狠地道,“你应该求我,你跟你好学生,都应该恳求我宽容和饶恕……谢玟,你知道玉碎滋味吗?”
谢玟神色也倏忽沉淀下来,眉目之间一片寒意:“你走错路了。”
“没有走错。”周勉盯着他道,“我不像你们,我只有一条路。”
话音刚落,他便猛然倾身压盖上来,剑锋被他手驱使着偏移,横擦过胸口布料刺了个空,而周勉却已经像是一把铁钳般制住了谢玟,那把利剑在两人之间僵不能动,就在这个危机一瞬空档中,门外突兀地传来一道熟悉声音。
“——哎!文诚公公?你怎么在……”
“简风致!”谢玟已经脱力失手,那把剑被对方捏着手肘甩到地上,他身上沾满了血迹,“周勉要自杀!”
简风致从宫中出来之后就留在了周府任职,并且还被好好盘问了一遍宫中之事,但他单纯天真,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此刻夜中动静太大,他一眼见到熟悉文诚太监时,随后猛地听到谢玟声音,脑海一片空白地冲了进去。
房门大敞,一把沾着血剑坠在地上。他立即想到是帝师大人极力劝阻,一时连质疑谢玟为什么在这里时间都没有,冲过去一把将剑踢得老远,然后扑过去从后方拦住周勉,焦急劝道:“您可不能想不开啊,咱们都出来了——”
他是江湖人,是真能跟周勉过几招。谢玟身上一轻,两人已近在眼前地扭打在一起,他伤到了肺腑,舌尖里尝到浓郁血迹铁锈味儿,唇间点点鲜红,冰冷空气寒意卷席地涌进脑子里。
最多几个呼吸时间,文诚就能叫来周府家仆和旧部重重包围这里。谢玟抬眼望向外边天色,默算了一下此刻时间,随后便趁着这短暂时间内,将那把被简风致踢远、原本属于周勉佩剑捡起,脑子里系统在嗡嗡乱响,童童焦急声音一遍又一遍重复。
“别吵。”谢玟呼出一口气,低低地道,“头疼。”
脑子里顿时清净。另一边交手中,简风致毕竟还是打不过周勉,他此刻难以应付,差点被对方一掌拍到心口上,连忙一骨碌翻滚开,狼狈地退到谢玟身边,大声问道:“这也不像自杀啊!”
“他要杀我。”
“啊?!”
少将军身上尽数是星星点点血迹,他手还在一直流淌着血液,在地上聚成一滩小小血泊。周勉眉目肃杀可怖,如野兽似看向谢玟,说出来话却是:“别闹了,怀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