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烛泪徒流。
李献不再劝说,他跟谢玟重新下了一盘棋,中盘告负,李老先生捋着雪白胡子,感慨似道:“谢大人棋风不像当年那样肃杀了。”
“是好是坏呢?”谢玟问。
李献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而是起身告辞,走前忽然又回首说了一句:“怀玉先生。”
收棋谢玟抬起眼眸看过去。李献一字一句地道:“天下万民安宁,能救而不救,不是太狠心了吗?”
谢玟对着他微笑了一下,重新低头:“您抬爱了,我没有那个能力。”
李老先生一听这句话,再不劝说,转身离去了。他才刚走,文诚小太监便进来换香、换灯罩,沉不住气童童也立即恼怒骂道:“这帮读烂了书腐儒都这个鬼样,文死谏武死战,为了一个正统江山,谁牺牲都不是牺牲,谁命都是‘死得其所’!难道你没救过吗?要不是有你在,狗屁家国天下,早他妈让萧九糟蹋了!还说你狠心,当年他跟个绊脚石似要弄死你怎么不说?!”
“小孩儿不许说脏话。”谢玟挑起眉。
“你才是小孩呢!”童童气得差点要化形出来,但顾忌着暖阁里有个小太监在,才忿忿不平地道,“少拿你当老师习惯对着我,要不是我能量不足,我长大了捏个脸比那个狗皇帝还好看,免得你对他那张脸格外留情。”
“我不是因为他脸……”
“那你是图他惨图他孤苦无依,图他心狠手黑反复无常?还是图他器大活烂犯精神病,把你折腾到生理性恐惧怕得发抖……”
啪嗒。棋子清脆地落到地上。
童童话语乍然停止,她只是一时气昏了头,本来没想迁怒谢玟,这时回过神来,后半句一下子噎住了,连忙道:“怀玉?”
谢玟突兀地感觉到一阵强烈眩晕。棋子从掌心间溜出去,他头晕地扶住棋枰,眼前发黑连带着气息不稳……暖阁里馥郁香气一缕缕地钻进脑子里,他强撑着站起身,差点一下栽倒在地上。
但他被扶住了,低眉顺眼文诚小太监扶住了他肩膀,他轻轻地道:“谢大人。”
谢玟立刻料到是怎么回事,他闭了下眼、声音微哑地道,“像你这样棋,一旦动用就是大事,不留着刺杀谋反用,留给我用,不可惜么?”
文诚贴近他脸颊,耳语道:“不可惜。您比陛下江山还值得。”
这句话谢玟没听全,便已经抵抗不住倒在了文诚怀里。这小太监素日里驼着背、每天恭敬地缩肩低头,完全看不出个子来,这时候竟然能稳稳地接住谢玟。他一步不停,给帝师大人戴上斗笠、换了外衣,趁这个千载难逢机会,跟上了李献出宫马车。
两炷香后,谢玟在马车行驶中醒来,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他被一块绸缎蒙眼、遮蔽住了视线。他刚一醒转,文诚声音就从一旁传来:“离开那个牢笼,大人应该高兴才是。”
谢玟抬起手想要扯下绸缎,结果手也动不了,他手腕被系住了,但布料柔软、系得不紧,所以一时没有感觉到,他顿了顿,道:“倒卖人体器官和拐卖人口是犯法。”
文诚愣了一下。他呆愣功夫,谢怀玉却又轻轻地笑了一下,道:“跟你开个玩笑。”
他心神一摄,又是震撼、又是惊诧,几乎要怀疑这是谢玟跟萧玄谦设局了,但他仔细一想,陛下怎么可能用帝师设局,陡然又放下心来:“我们主子也是出此下策。但只要有您在,就算那是天下之主,也得低下头来。”
“就这么确定?”
“就这么确定。”文诚继续道,“我之所以能到陛下身边伺候,不是因为我有多伶俐,而是主子告诉我,陛下对那只玉狮子重视远超表面,我伺候小祖宗最尽心,才被挑选出来。后来我听崔大监说……那是帝师送给陛下。”
谢玟道:“难为你这么努力。你主子是……算了,估计你也不会告诉我。”
文诚凑上前来,他倒了一杯茶递到谢玟干燥唇边,谢玟就着他手喝了一口,焦渴喉咙稍有缓解,他问道:“绑了我还这么对我,什么意思?”
“主子也是被逼无奈。”文诚道,“我既然行了此事,就算报完了对主子恩。何必苛待您呢?这次老宰辅入宫,千辛万苦才抓到这么个机会……”
“你们连京都城门都出不去。”谢玟淡淡地道,“我再不回去,萧玄谦要熬不住了。”
“我本也不是要帮您远走高飞。”文诚道,“连京中近卫被安排调换之后都走不脱,何况是这样。”
谢玟陷入沉默,大概又过了小半刻,马车忽然停了。他肩头被拢上了一件宽大披风,掩人耳目地在夜中半扶半抱着领了下去。眼前什么都看不见、连手都不太动得了,他听到一重重门响,似乎是进了一个宅院里,然后进了房屋,被按坐在椅子上。
随后立即有个人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一言不发地挥了挥手,文诚便离开了。这个人停到了谢玟面前,俯下身时带来一片凛冽气息。
谢玟转了一下手腕,道:“能不能松绑?”
男人没说话,但他手却一点点地靠近过来,真给他松了绑带。谢玟明明看不到,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凛冽寒气扫过眼前感触,冰冷、酷烈。
绸缎从手腕间滑下,男人手覆盖在他手背上,好像这样就可以觅得些许安心似。谢玟忽然觉得很有意思,除了有意思之外,他还疲惫困倦得恨不得立刻就一觉睡死过去,也恨不得把自己这常常留情、常常识不破他人本性心思给彻底断了。
否则也不必承受这种滋味。
男人没有揭开他绸缎,手指却开始解开谢玟衣领下扣子。这不仅是为了春宵一度,更多是为了侵占、剥夺,为了报复……报复谁呢,不想也知道。
扣子解开了,披风跟外衣都坠落在床上,正当男人还想触碰他腰带时,谢玟却已心灰意冷地不想再等了——他等不到对方收手。
“只有这样才能解你心头之恨吗?”谢玟问道。
对方没有回答。
“你觉得像萧玄谦一样强迫我,侮辱我,就能让他痛苦煎熬一生,让他这辈子都活在这种阴影之下,甚至可以用我性命威胁他做任何事,可以折断他高傲冷酷骨头,让他对曾经事后悔,是吗?”
谢玟顿了一下,继续道:“看到他后悔痛苦,你就痛快了。无论用什么办法,做什么决定,你只有这一个目。”
男人动作停住了。
“既然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不言不语装聋作哑,和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子跃。”
对方呼吸猛地顿了一下。
在短暂宁静之后,周勉抬手绕到他脑后,将蒙眼绸缎缓慢地解开。眼前遮蔽滑落后,烛火明亮得有些刺目。谢玟回避地重新眨了下眼,才见到了他。
周少将军脸上伤痕犹在,但已经脱离了密牢圈禁。他穿着劲装甲胄、腰间佩剑,眼眸深深地望过来,嘴唇动了几下,到最后才出声道:“怀玉。”
“周老将军生前寄往我府上信有很多,字字句句,忠肝义胆、英雄气概。他说万不可让你困在儿女情长、家族恩怨小节里,要是有想不通之事,请我开导你。男子汉大丈夫,为家为国、为报效朝堂、为天下靖平,心胸广大,才能不牵累你前程。”谢玟语气冷淡地道,“周子跃,你耗费了数年时间才在萧九身边插下一道利刃,如果图谋天下、自己要称帝,我还佩服你。但你……真是让我开了眼界。”
“怀玉,”周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像是闪现血光虎豹。“我也想图谋天下,也想反了萧家!但你这样人在他那里,你永远向着他,难道让我跟你博弈不成?!”
“怎么,”谢玟道,“不敢?”
周勉却不回答,他神情压抑,握着谢玟手臂问:“我说让你不要原谅他,萧九天生忘恩负义,可你呢?怀玉,我对你做还及不上狗皇帝做得万分之一!你能处处忍让谅解他,就不能……”
周勉不再说下去,他忽而靠近过来,几乎要碰到对方唇时,谢玟躲了一下,冷冷地道:“别碰我……很恶心。”
少将军动作停滞住了,他沉寂片刻,胸腔起伏,喉咙里响起一阵沉冷笑声,话语中几乎带着刻骨恨意和杀机:“他活生生地气死了我爹,我凭什么不能报复他!凭什么不能毁了他最爱东西!要是你谢怀玉心狠一点,帮我杀了这个欺辱你混账,我又怎么会舍得动你?”
他手掌捏住了谢玟肩膀,武将力气大得惊人:“那你告诉我,要怎么办才能弄死萧九,怎么办才能报仇?!”
谢玟忍痛皱眉,他呼出一口气,语调忽然软下来:“好,我告诉你。你把手松开。”
周勉反应过来,猛地卸下力,但手掌还是扣着他肩,整个人如一把淬冰刀:“你要骗我?我不信你会帮我杀了萧九。”
他话语未落,谢玟便被一股极大力气硬生生地推到了床榻内侧墙上,他脊背疼得发麻,几乎有一种快要吐血感觉。周勉将他死死地压在了冰冷壁上,他心中警铃大作,那股深刻情/事后遗症涌上心头,比一刀劈了他还更怕几分:“子跃!……我教你……我教你,别急……你这样我会死。”
周勉冰凉眼珠看着他,犹豫地松了下手,就在他稍微懈怠这一瞬间,谢玟被解开那只手猛地一动,锵然一响,在电光石火间抽出了周勉腰间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