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谢玟看着他脸庞,杀机临身寒意胜过任何秋风呼啸。他斟酌着、品味着对方嘴里这句话,道:“你把我教你很多事都学得很好,只是,明君仁慈,你没有学会半分。”
“我在老师心里,不够贤明,对吗?”他明知故问,萧玄谦对这个答案在心里已一千遍一万遍地叩问过自己,每次答案都是一样——他在谢玟心中,并非一个标准、符合他期望明君。
谢玟沉默不语,在这寂静相峙之中,眼前男人抬起手,已脱离曾经青涩手掌紧紧地包裹住了他腕,执棋者腕白皙窄瘦,骨骼线条形成一道优雅弧度。萧玄谦眼眸盯着他手,指腹摩挲着上面褪去伪装后、鲜明齿痕。
他低下头,谢玟条件反射般地瑟缩抽动了一下,但被牢牢地攥在萧玄谦手中。
“……老师。”他猛地扣紧,一丝一毫也不敢松开,但他又怕攥疼对方,在乍然收紧后又放松,喉结艰涩地滚了滚,“我不是个明君,我还需要您。”
“你是为了做一个明君需要我吗?”谢玟那双乌黑眼眸注视着他,深幽如潭水,“铲除异己、扶持心腹、罗织罪名,如今朝野,早就是陛下一言堂。我清算所有骂名后暴卒而亡,留下一条通天坦途,你到底还需要我什么?”
他需要这个人留在身边。
这是萧玄谦用尽诸多日夜、耗费大笔时间才想明白。他不顾忌这条通天坦途,不在乎什么千古明君,他只在乎将所有权力牢牢地抓在手里——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用尽所有留下老师,无论昏庸与否。
萧玄谦几乎在舌根间尝到错觉般血腥味,他骤然想起每一个夜色降临后梦魇,常常梦到一片极高芦苇丛,少年时他在丛中穿梭,一袭青衣就徐徐地走在前面,他不断地追逐、不断地呼喊,他想让谢玟回头——看他一眼,等等他。但对方就像是一缕不属于这个世界烟尘一样,如雾似散开了。
他要牢牢地抓住,他不敢松手。
“我不要这条坦途。”萧玄谦压抑沉闷地道。
谢玟忽然感受一股浓重疲倦,他听着这句话,就觉得这是对自己最后一个任务——不,对自己多年心血讽刺一般。他殚精竭虑、千辛万苦想培养出一个贤明君主,但那个乖孩子长出翅膀后,却露出了无法掌控姿态。
也许是我错。谢玟在心里想,是我没教好他。
夜色冷风中,马车上另一人终于一跃而出,周勉拔出鞘中剑,侧身挡在了谢玟面前,周围密密麻麻甲胄近卫跨步上前,如罗网般捕获着入局猎物。
萧玄谦目光不舍得从谢玟身上离开,但他也确然被周勉出现激得暴怒。这暴怒来源并非周勉拔剑而待,而是谢玟说了一句:“不许处置他。”
时至今日,谢玟对他命令式语句还是这么令人悸动。萧玄谦骨髓里都被这句话沁得发凉,他脑子里盘旋着钻牛角尖话——为什么护着周勉?他难受得快要压制不住,疯得想把这个让老师护着人活活剐了。
谢玟话音刚落,就被方才还能说几句话小狼崽子一把抱住。那群只听命于萧玄谦近卫冲向周勉,他头被强行扭转过来,无法看向身后,直至被塞进萧玄谦马车里。
车内逼仄发闷,华贵熏香灌入脑海。谢玟被他压在马车里,死死地扣在身下——他一动都不能动,对方臂膀紧紧地环绕着他,漆黑发丝垂落到耳畔,呼吸声也同样落在颊侧,他声音沙哑至极:“说我名字,不要提别人,老师,你叫我名字。”
谢玟手臂绷紧,肌肤上隐隐透出血管淡青痕迹。他在这样不容拒绝拥抱中寻到一丝喘息间隙——手腕上伤、后颈咬痕,全都在隐隐作痛。
“狗东西……”他低低地骂了一句,声音断断续续,“萧玄谦,你他妈又在这发什么疯。”
萧玄谦动作一停,他浓烈不安感持续作怪,马车缓慢行驶,在震动之中,他根本无法松开抱着谢玟手,像个执着小孩子似、非要把自己最心爱东西留在怀抱里:“我错了,老师。但你不能保护别人,你不要为了保护别人命令我,我会想杀了他,就看着我,好吗?”
谢玟忽地也说不出话来了。他望着萧玄谦眼眸,漆黑又炽热,像是一把烧红了尖刀。
既然对方这么说,大抵就暂时不会杀掉周勉。他仰头躺下,在马车微微颠簸中闭上眼,他头晕脑胀,疲乏而困倦,低低地道:“松开手。”
萧玄谦握着他、攥紧着他,听到这句话时,低下头在谢玟手腕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才缓慢松开。
“你不是要杀我么,”谢玟道,“改变主意了?”
萧玄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没这么想过。”
“小骗子。”谢玟抬眸瞥了他一眼,“你当我瞎了眼?看不出你鬼心思?”
萧玄谦话语一噎,他垂着头,跟一条丧气大狗似——那只是想把老师捆在身边,想让他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这也有错吗?
“你以前不是这样。”谢玟道,“我说什么你都会听。”
萧玄谦压低身躯,又近至一个危险距离:“老师以前也很疼我。”
谢玟得知自己目前处境也不是那么非死不可,心中压抑收敛那点意难平也满溢出来了,他抬脚踹了一下对方腿,冷冷地道:“滚一边儿去。”
萧玄谦梗着待在那儿,动也不动。
他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那个千依百顺乖乖少年,怎么就演变成眼前这头既不要命、又不要脸狼崽子了?谢玟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实在太困了,这是一种心境上疲惫和困倦,警惕了这么久,还是让这狗东西一口叼回窝了,他在心里为自己三年自由生活哀悼了一会儿,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萧玄谦待在旁边看他,护食野兽都这样,眼珠子都要掉进去了。他彻夜未眠,但这是近几年来最好一个彻夜未眠了,他空虚心——满是风声回荡心口,忽然又填进了一份重量。
深夜昏暗笼罩着四野,马车回到紫微宫。
大太监崔盛连忙来接,他率领着一班小内侍守在车外,见到那截锦帘掀开了一点儿,刚要上去扶,就见到他那个金尊玉贵皇帝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人肩上笼罩着陛下披风,在他怀抱中藏得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都没露。
而陛下抱着他,却如同擦拭一件稀世珍宝般,神态中几乎带着一丝令人惊诧小心翼翼——天子何时需要小心翼翼地对待任何人?
崔盛心里一拧,立马知道这人是谁了。他低下头,小内侍们也一股脑地把头埋得很低……多看了帝师大人几眼而被挖了眼睛事,看着架势估计大有可能发生。
萧玄谦变化不是突然而至,有些饱蘸毒汁藤蔓已经潜滋暗长地生长了很久。
崔盛不敢说话,生怕吵醒了谢玟,或是破坏了圣上心情。他率领着人一路跟随,进宫后,又瞧着陛下将人抱进紫微宫内殿之后,才嘱咐内侍们:“伺候仔细点,紧一紧皮,小心你们脑袋。”
他嘱咐完毕,才跟随进去,亲自剪灯花换香笼,随后备了几套新衣服送进来,刚一抬眼,猛地就见到自家陛下坐在床边,用一条细细链子缠住了那截手腕。
这链子并不起什么束缚捆绑作用,但上面挂了几个铃铛,只要一动就轻轻地响。谢玟本来睡得不沉,刚这么折腾就要醒了,他眯着眼看了一下手腕,又看向对方眉宇间生龙活虎精神头。
“当我是什么呢?”谢玟收回手,“你男宠吗?”
萧玄谦抓住他手指,非要跟他十指相扣,硬是插进了他指缝里,然后拙劣地哄道:“老师就是老师,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萧九,”谢玟道,“少来这套,不许杀人,你听到了吗?”
他说“不许杀人”,根本就是在说“不许杀周勉”。萧玄谦唇边弧度慢慢地落回来,抿直成一条线,他瞳孔幽深冰冷,那种喷薄无所安置嫉妒和占有欲像浪潮一样涌上来,冲刷着他理智。
萧玄谦沉甸甸地吸了口气,他低下头,沿着对方手腕上那道深刻咬痕,克制地舔了舔这截手腕。
他没有回答知不知道,只剩下手腕上铃铛细细碎碎地响,声音倒是挺轻,并不影响睡眠。
在无限寂静之中,萧玄谦像是煎熬似等到老师再次睡着——马车和殿内熏香都具有强烈安神催眠气息,这些都对他不管用,也对常年伺候近侍们没多大反应,但谢玟刚一接触,自然会受到熏香影响,感觉到困意难挡。
最好安神药和催眠香,都比不过谢玟在他榻上这件事带来安心感。萧玄谦那种空洞、难以琢磨感觉终于告一段落,他找回了自己药,就算是坐在旁边看到天亮,也只会在心里一点点蔓延滋生出高兴情绪。
他不睡觉,崔盛也一夜无眠。大太监到了天明伺候皇帝更衣时,才忍不住悄悄问道:“陛下,那个清雨殿里……”
周勉派来手下。萧玄谦眼皮一跳,道:“让他过来伺候老师。”
崔盛愣了一愣。
“杀了他,怀玉会不高兴。”萧玄谦平静地换了一个称呼,对谢玟那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会心软,会受制于人,只要我攥紧权力、控制住他身边人,就能把他留在我身边,永远……永远,没有第二次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