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线兵败,太子战死!帝国之苍天,塌陷一半。
朝廷秘而不宣,可消息还是像瘟疫一样迅速传开,人心惶惶!
没人公开议论,可人们见面眼神迅速一闪,就匆匆低头走开,没有心思议论,只想尽快回家,仿佛末日来临,只想跟家人呆在一起。
更有传言如暗流汹涌:宴国大军已经突破边关,向京城快速挺进,已经有大户巨贾收拾家当,去往南朝避祸。
天周皇帝坐在御榻之上,身形坚定,目光如炬,越过雄伟的殿门,越过丹墀,越过天街,越过城市,抚慰帝国空灵的天空;天空碧蓝,万里澄净,初夏的阳光倾泄而下,照不透宫墙碧瓦;墙角阴森之处,却有小花,独自开放。
他必须坚定,他是撑起帝国天空最后的柱石。
他坚定,便能抚慰帝国的子民!
他倒下,帝国便万劫灭顶!
可谁又能看到,那如炬的目光之后,是风中的摇曳。
太子,是自己身后之帝国!
太子,是自己未竟之事业!
太子,是自己半生之心血!
他是皇帝,有高贵的血统,有帝王的荣耀,他不惧生死。
他之恐惧,乃是帝国之国祚,在自己手里,出现裂痕。
天周皇帝的目光缓缓收回,看着昔日空旷的天街,已经缟素一片,两千重甲羽翎,持戈肃立,身带重孝,分列两旁。
十八面巨鼓,两行排列,从宫门一直延申到丹墀。
丹墀之上,矛戈如林,皇家乐队整装待命。
目光回到金殿,大殿之中,诸臣皇子,王公贵族,身披重孝,寂静默立。
端午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大地,所有人的心中,却寒若冰池。
沉重的鼓声缓缓响起,八匹高头骏马拉着太子灵柩稳稳停在宫门之外。
八名羽翎校尉正步上前,从马车上抬下灵柩,缓步走向天安殿。
慕华博,拓巴睿,一左一右,扶柩前行。
五百带刀羽翎,护卫于后,为太子荣行。
一曲《英雄归》,轻轻响起,抚慰太子之灵,荣归故里。
丹墀之下,羽翎止步。
校尉抬着灵柩,缓缓升上丹墀,越过平台,走进大殿,将灵柩停在早已搭建好的木台之上,而后躬身却步,退出大殿。
慕华博,拓巴睿面向御座,三跪九叩,殿中诸臣,如风吹麦苗,一起跪倒。
天周皇帝目光冷峻,神思恍惚,仿佛身在异世,奋力挣扎之后,方回到现实。
“慕华博,太子战死,你为何活着回来?”声音透着末世的压力。
慕华博已经无惧,心中了无生死。
“回皇上,”他重重磕下三个响头,起身已是满目尽赤:“太子战死之时,臣已心存死志,未当场自戕,只为护从太子英灵回朝,向皇上禀明实情,便求速死。”
皇帝一语不发,慕华博悲从中来,涕泣滂沱,开启幽深的回忆:
“皇上密谕太子取云栖关之时,臣便心生疑惑,为查明实情,臣独自一人,只身前往云栖关,亲自查勘,所见之情,与密谕所说,并无二致,臣心稍安。
今春,拓巴睿将军至太子营中,禀报河道已清,栈道已复,太子便欲亲率精锐,奔袭云栖关。
臣与拓巴忍苦劝,让太子坐镇中军,由臣率五千精锐奇袭云栖关。太子不允,必亲立此功,为三军表率。
臣便退而求其次,谏议太子猛攻原州城,以诱云栖关之敌回救原州,并派十路哨探,打探云栖关虚实。
三月初十,我军攻原州甚烈,指日可下,云栖关之敌几乎全军出动,前来救援。十路哨探,八路来报,云栖关几乎空城。
太子见时机已到,亲点五千精骑,往奔云栖关,校尉乞伏如之率一千羽翎护卫太子中军。
太子一身而系天下之安危,臣实在放心不下,便随太子出征,命拓巴忍率军两万,随后接应,命拓巴睿代行指挥,猛攻原州,不给敌军喘息之机。
临行,臣向两位将军下达死令,若太子有危,我举火为号,二人须不顾一切前来接应,即便原州不取,即便全军覆灭,也须护卫太子。
太子不以为然,斥臣妇人之见,臣抗命不遵,严令两位将军,以臣之令为令。
如此措置,臣心方安。
我军日暮开拔,一夜奔袭,途中偶有零星骚扰,与哨探所报一致,天明,我军至云栖关下。
太子英明,鼓舞士气,严令三军一鼓作气,乘朝阳之威,一鼓而下云栖关,奏捷皇上。
列阵完毕,便擂鼓进击。
我军鼓声刚止,关上却鼓声暴起,有如天崩地裂,鼓声骤停,关上升起皇帝纛旗,烈烈仪仗之下,众军拥戴,旗甲如林,一人缓缓升上城楼,竟是燕王慕华孤,一员英姿女将,护卫其右。
臣心知中计,魂飞魄散,肝胆俱裂,一面命军士举火报信,一面传令撤退。
敌军第二通鼓响,好似惊醒修罗恶灵,便见漫山遍野,密林之中,突然竖起无数旗帜,乍现无数敌军,矛戈层密,辉映阳光,灿烂有如重阳。
其人数不下十万计。
敌军第三次鼓响,四面方阵,不疾不徐,便向我军压来,领头将军,正是慕华孤长子—慕华若离,宴军重围之势,岂止十面埋伏。
臣心知突围不及,便将五千精锐,以八卦之型列阵,将太子护于核心。
敌军压至一箭之地,便原地待命,集结成阵。
城头第四次鼓响,敌阵万箭齐发。
皇上!
万箭齐发!箭矢如蝗啊!
敌军箭阵既开,便遮蔽天日,无休无止,箭阵覆盖之下,我军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慕华博哀嚎痛哭,涕泪不止:“我军轻装奔袭,盾牌不足,敌每一波箭雨,均死伤惨重,臣便命乞伏如之率一千重骑冲击敌阵,以阻滞其箭雨。
此招果然见效,敌军阵型开始动摇,然而宴军训练有素,很快也组织骑兵反冲我阵。
皇上,敌军人数远超我军,我区区五千人,兀立于十万敌阵之中,有如沙堡立于海滩,敌军每冲击一次,便如大浪淘沙,我军必被扫去一片缺口。
慕华孤坐镇城头,擂鼓为号,指挥冲击。
鼓响一次,宴军便如狂蜂蜇头,性命不顾,殊死冲锋。
臣心急如焚,目眦尽裂,如此这般,不到一个时辰,我军必溃。
此时拓巴忍两万援军,已看见我军烽火,也性命不顾,拼死来援。
宴军却如地狱鬼魅,杀之不绝,拓巴忍冲破一阵,立时便有后阵补之,敌围我之势,丝毫未减。
从晨时杀至午时,拓巴忍损兵五千,竟被堵于外围,寸步未进。
而被困于核心之我军,所剩已不足两千,臣情急之下,与太子互换衣甲,命乞伏如之率一百精壮死士护卫太子,寻隙突围。
然而宴军围困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毫无破绽。
乞伏如之左冲右突,死命冲杀,所受刀伤、箭伤,无计其数,左臂被敌悍将,几乎砍断。
敌阵丝毫不透,反而越逼越紧。
我军疲累至极,人无完肤,马无完皮,战甲寸裂,兵戈四弃;士卒不能直立,战马不堪驱驰。
值此关键之时,护卫太子中军之羽翎突然崩溃,羽翎久居京城,从未见过如此惨烈之战况,有人神思癫狂,仰天大笑,有人心胆破裂,踞地嚎哭,更有甚者,纵马乱奔,冲散我军阵型。
乞伏如之满面被血,已近虚脱,愤而斩杀数十名士卒,方稳住阵脚。
宴军趁机逼至我军前沿,两军马首相交,血汗互浸。
我军仅存之士,早已神思麻木,面目狰狞,只知杀敌,不知有己;全军已存必死之志,不求幸生,只求速死;听令便冲,挥刀便斩,恍若来自异世。
两军交相对峙,战马驻足不前,俱都惊骇不已,双方勒马相望,惊惧对视。
此刻,我所剩之军,已不足一千,我军之势,千钧一线;敌再鼓响一通,冲锋一次,我军便不复存在!
至此,太子已知突围无望,便整肃衣甲,向西而拜,继而笑谓我等:“我自幼便是太子,戎马一世,征战一生,此生虽短,我无愧苍天!”
说完,太子横剑于颈,自刎身死。
此时天色突变,云垂风起,大雨倾盆,目不能视,雨水冲涮血汗,顺着人脸,顺着马鬃,滴溅于地,汇成淙淙血河,流向两侧绝壁,飞流直下,有如血色虹霓。
瑰丽至极!
恐怖至极!
云为太子悲!
雨为太子泣!
天地为太子祭啊!
皇上!“
慕华博悲痛欲绝,以头爆地,嚎啕不能自已:“是时,黑云笼罩,残阳西垂,天地晦暗,日月无辉,臣神思渺渺,浑然无己,不知今夕何夕,今世何世,仿佛置身末世幽冥,护卫太子之灵飘然而去。
宴军也为这悲壮之情所震慑,竟无人攻击。
乞伏如之双目尽赤,哀哀呼唤臣的名字,臣方清明回躬,幡然而醒。
值此最后时刻,臣集结全军,整肃衣冠,平复心境,为太子,为大朔之荣誉,做最后冲锋。
宴军铁桶似的阵型,忽然从中间裂开,便似巨浪回旋,让出一条通道。
城楼女将骑马来至前线,朗声说道:“朔国太子殉国,他既身为太子,自有其应得之礼,宴国礼仪之邦,我皇有如天之仁,不再围剿朔军,你等护送太子遗体回国去吧。”
说完,便命宴军让出通道。
我等方护着太子,透出重围。
途经原州城,拓巴忍与拓巴睿已知太子遇难,已经撤了围城之军。
为防宴军尾随攻击,拓巴忍撤兵至边关,稳固防守,逼迫宴军止步原州,不得进我国土半步。
臣与拓巴睿护送太子灵柩回朝。“
慕华博撕心裂肺讲述至此,神情已经趋于平复,他最后缓缓说道:“臣之所以活到现在,除护卫太子灵柩,尚有一言进谏皇上,说完臣便领死。“
天周皇帝一语不发,慕华博缓缓说道:“朝中必有奸细,慕华孤此次诱杀我军,必是精心策划,早有预备,其意竟是直指太子!而雪松峰岭之耻!若无奸细暗通款曲,他何以布置如此精细?“
说完,他挺直上身,殿中众人以为他要磕头,他却将头重重砸向地面,随着一声清晰的巨响,慕华博前额向里塌陷一大块,鲜血如泉水般涌出,人便倒了下去。
殿中诸臣先被他讲述的惨烈战况所惊悸,又听他说有奸细,俱都大吃一惊,心跳不已,待见他如此刚烈,竟以头爆地,又被吓得心胆俱裂,仿佛置身于恐怖的故事。
天周皇帝见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大声怒斥:“混账,传御医!快传御医!“
御医包扎完毕,宦官将慕华博抬了下去。
天周皇帝眼神冷酷,一字一顿问道:“拓巴升,奔袭云栖关,计出自于你,你有何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