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晓月一阵激动。
解放了,她就是祖国的小花朵了,再也不用忍受那些狗屁规矩了。
她在屋子里晃悠了一圈,觉得太太的卧房很讲究。
一张雕花大床,挂着粉红色的纱帐子。记得小时候,她就睡在床里面,放下帐子,就像个小阁子。靠窗是一张木榻,豆豆睡在上面,天冷了才跟太太挤在一起。
她看到帐子里面,还挂着一幅镜框。
那是一张合影,一对青年男女依偎着在一起。
女子十七八岁,一袭旗袍,搭着月白色的镂花开衫,清汤挂面的短发,清新淡雅,格外怡人。
男子也很年轻,穿着一身西装,头发乌黑锃亮,留着分头,国字脸,高鼻梁,大眼睛,眉毛浓浓的,微微上挑,很是风流倜傥。
这就是爹和娘?
沈晓月爬到帐子里,凑近一看,上面还有一行小字。
“沈继昌和江采莲结婚一周年留念,民国三十二年秋天,于山城”
沈晓月一阵恍惚,这画面似曾相识?
她不知是记忆出了问题,还是别的原因?
“当当当……”
楼下的座钟敲了十二下。
大人和孩子们都下楼了,餐厅里坐得满满当当的。
这是家里的规矩,一到点准时开饭,谁若不下楼,这顿饭就免了。除了二爷和大夫人谁都不准开小灶,想吃零嘴儿,就自己花钱买去。
沈继昌刚从外面回来,兴致正高。
他坐在主位上扫了一圈,没看到六少爷,就随口问道:“三太太,六少爷呢?怎么不下来吃饭?”
江采莲眼圈一红,不好言语。
大太太眯着眼睛,装作不知道。
二太太却尖着嗓子说:“二爷啊,六少爷正关着禁闭呢……”
“哦?”
沈继昌心有疑问,就看着大夫人。
林淑娴神色淡淡,暼了一眼二太太,方开口说话。
“继昌啊,一点家务事,小孩子们打闹犯了家规,让他们长长记性,我正要给您说呢,看在六少爷年纪小的份上,就开个恩,放他出来吧?”
“好,还是大夫人心善……”
沈继昌抚手称赞,觉得大夫人真有眼力劲儿。本来,他想给六少爷求个情,好哄哄三太太,还未等他开口,大夫人就送来了梯子,真是可心可意啊。
“二爷,那五少爷呢……”二太太忍不住问道。
“五少爷怎么了?不是好好地上着学嘛……”
沈继昌不以为意是,也不问缘由。
二太太很不满意,却不敢表现出来。继昌的眼里只有六少爷,那五少爷呢,就不是他儿子?
江采莲心里也不痛快。
七小姐呢?连提都不提?就跟没这个女儿似的?继昌想卖面子,怎么不一块儿免了?
林淑娴出来打着圆场。
她温婉地说道:“三太太,叫阿花把六少爷领下来吧,一起吃饭……”
“夫人,还是我去吧,六少爷睡着了,醒了又要哭闹……”
江采莲道了声谢,就去接人。
心想,大夫人这么做,是为了堵她的嘴吧?人也罚了,好人也当了,这手腕真是非同一般。
江采莲从餐厅里出来,就看到崔阿婆从楼上下来。
“三太太……”
崔阿婆见了她,欲言又止。
“阿婆,怎么了?”
江采莲本就提着心,见阿婆神色不对,心知不好。她掂着裙子急匆匆地跑到楼上,进了房间,顾不上喊豆豆,就拉开了柜门。
“娇娇,快上楼,崔阿婆发现了……”
沈晓月一骨碌爬起来,跟着太太往楼上跑。
这会儿正赶上吃饭,楼道里没什么人。
上了三楼,沈晓月躲在墙角,朝那边瞄着。江采莲掏出细铁丝,对着门锁捣了两下,“咔嗒一声”,门锁开了。
未等太太招呼,沈晓月“哧溜一下”蹿了进去。
江采莲赶紧锁上房门。
心说,一上午没有白练,也亏得门锁都是一样的。
江采莲一溜烟地下了楼。
她进了房间,阿花正在给豆豆穿外套。
“豆豆,跟姆妈一起吃饭去……”
江采莲牵着豆豆的小手,出了门。
刚走到楼梯口,就看到李阿娣和崔阿婆上了三楼。
她抚了抚胸口,心说,好悬啊。
阿花看了一眼楼上,没有言语。
刚才见太太跑上去,又急匆匆的下来,很是奇怪。
格子间里,冰冷依旧。
沈晓月钻进被窝里,蒙着头,就着咸菜吃起了小馒头。刚咬了几口,就听到门锁响了,她赶紧把馒头揣进兜里,做好了准备。
李阿娣和崔阿婆进了屋,就过来掀被头。
“七小姐……”
崔阿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才过来送饭时,她搁下馒头就准备走,可看到七小姐还在睡觉,觉得有点奇怪。前两天一到中午,七小姐就巴巴地等着,一看到馒头就抓着咬,今儿是怎么了?不会是生病了吧?
想着屋里冷,就过去揭开被头,想探探七小姐的额头,却发现被子下面是个抱枕,人却不见了。
她心中大骇,又有点迷信。
七小姐凭空消失了?这还了得?想着李阿娣叮嘱她,要看好七小姐,就下楼报告。可上了楼,发现七小姐又回来了?
李阿娣也觉得纳闷,就盯着七小姐,追问道:“七小姐,刚才阿婆送饭过来,怎么没看见你啊?”
“刚才?刚才我在蹲马桶嗳……”
“那阿婆喊你,咋不吭声?”
“唔,我怕把馒头熏臭了……”
沈晓月眨了眨眼,一脸无辜的样子。
李阿娣朝墙角看过去,搁马桶的地方很隐秘,还拉着一道布帘子,是不是阿婆没注意到?
崔阿婆一拍脑门,还真是糊涂了。
可她又记得在屋里找过一圈啊?她想过去瞧瞧,又怕熏着了。
李阿娣想着早晨就在楼梯口撞见了三太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又品不出来。
“七小姐,大夫人开恩,六少爷已经放出来了,你也要好好表现,不能动歪脑筋啊……”
“嗯,李妈,我晓得了……”
“好了,锁门吧……”
李阿娣和崔阿婆锁上门就走了。
沈晓月听到外面再无动静,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三口两口吃了小馒头,就忙乎开了。
这屋子太冷,得活动一下。
沈晓月先做了一套广播体操,看到屋角摆着几只樟木箱子,就想收拾一下。她打开来,见里面堆得满满的,都是一些杂物,就一件一件地规整好。
翻箱子底时,还翻出了几张旧图纸。
她细细一琢磨,这不是公馆原始设计图嘛。
按照图中设计,楼里有密道和暗室,还有几处夹壁。二楼有个房间的壁柜后面有一道暗门,跟小书房是相通的,穿过小书房,就能从侧门进到小客厅,三太太也就是她娘,就住在这个房间里。
发现这个秘密,真是如获至宝。
小客厅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那是大夫人的地盘,高贵着呢。她想去蹭个暖儿,看看书,再听听无线电,没准还能探到什么消息呢。
不知不觉,一个下午过去了。
到了黄昏时分,屋里更冷了。
沈晓月钻进被窝里,包着头,还把小大衣都盖上了。她蜷着身子,哆哆嗦嗦的,冻得睡不着,就把灯熄灭了。
黑暗中,听到门锁“咔嗒”响了一声,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娇娇,姆妈来了……”
江采莲也是胆大,趁着天黑过来送吃的。
她又练了一个下午,那开锁技术算是练出来了,摸黑都能把门锁打开。她见格子间里冷得像冰窖,又没有炭盆,就想把女儿搬下来,跟她一起住。
今晚太冷了,大人都受不了,何况是个孩子?
她想,反正继昌不过来,躲在房间里也没关系。
楼道里静悄悄。
沈晓月藏在太太身后,溜进了房间。
炭盆燃着,虽然不算暖和,也比格子间强多了。家里的规矩,小姐们一到年龄都住在阁楼上,南向的房间还好,北向的真是冷死了,她是第一年住阁楼,有得罪受呢。
“娇娇,明天要老早地爬起来……”
“嗯,姆妈……”
沈晓月洗漱之后,就穿着毛衣毛裤,钻进了被窝。
她歪着脑袋,看着光影下的太太。
太太不过二十四五岁,皮肤白皙,眉目如画,烫着一头卷发,油亮亮的,好像四十年代的电影明星,非常好看,也跟当年的气质有了不同。
这样美丽的女子,怎么会嫁到沈家当姨太太?
她想问问,却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房门被叩响了。
“采莲,快开门……”
江采莲吃了一惊,继昌怎么来了?今晚不是轮到二房吗?
沈晓月一骨碌爬起来,抓起棉衣棉裤,就跳下了床。
她钻进壁柜里。心说,这个便宜爹咋不按常理出牌?
“采莲,这么早就锁门了?还不到七点呢……”
沈继昌穿着一身毛皮大衣,刚从外面回来,还喝了酒,脸上红扑扑的。
他一把拥住太太,埋首亲了亲。
“采莲,想我了没有?”
说着,就把人抱起来,进了里间。
“继昌,豆豆刚睡着……”
“没关系,小孩子睡得沉......”
“继昌,把豆豆挪到榻上……”
沈继昌把太太放到床上,又把儿子挪开,就扑了上去。
那毛皮大衣扔在了一边,锦被也乱成了一团,把二人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江采莲忍着不发出声音,可沈继昌却调笑着,狠狠地刺激着她。
沈晓月躲在壁柜里,听到床板直晃悠。
心说,好歹是医科大学出来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啊?
可外面的动静实在是太大,那喘息声和嗯嗯声,还是令她面红耳赤。
她裹在太太的棉大衣里,闭着眼睛,尽量不去想那些儿童不宜的画面。她倚着壁柜,想着后面有一道暗门,就在板壁上摸了摸。
这一摸,还真在侧壁上触到了一个木梢。
这就是机关吧?只要扣动就能打开暗门?想着那里面黑魆魆的,不禁打了个寒颤。她胆子没那么大,还是等到明天吧?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又晃动起来。
看样子爹精力旺盛,一时半会的完不了?
沈晓月不能出去,只好自己想办法。她把柜子里的棉服都拽下来,铺在板壁上,垫得厚厚的,又用太太的羊毛围巾包着头,裹了一件棉大衣,又盖了一件,这才舒舒服服地躺下来。
心说,这一晚就这么凑合吧?
在黑暗中,一点绿光闪烁了一下,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