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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包厢,霍钦才发现,手机里有半个小时前佳书说要过来的消息。

可那时候他还在别人的包厢里,自然不可能看到。

霍钦按下号码回拨,不过宁佳书这时候已经把车开上中环了。

她撇了一眼静音显示的来电屏幕,又看了看副驾驶无知无觉的妈妈,悄悄按了挂断。

车厢这样静音的环境里,她只要一接电话宁母就能察出不对。

上高架桥之前本来没有堵车的迹象,直到快走完一半路程时,车流忽然滞塞了,这一塞就塞了二十分钟。

外头下着小雨,她从后备箱找了把伞,撑着走了四五百米到前头一看,才知道是出车祸了。

一辆爆胎的小轿车横在路心,被另一辆来不及刹车的suv拦腰撞到,现场状况惨烈,车一阵阵冒着烟,suv里的一家人被扶出来半靠在路边,小轿车严重变形,司机已经唤不醒了,卡在里边也救不出,只能瞧见驾驶座下,静悄悄被雨水晕开的大滩血水。

后边还有七八辆连环追尾,但都是小碰擦。

毕竟是年三十,无论道路抢险救援车还是值班的消防交警120,人手不够,赶到的速度也要比平时慢。

宁佳书叹气,果然就算是一年到头最喜庆的节日,也还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人类的苦难并不相通。

已经有热心人帮suv里救出来的一家人撑伞,还有人沿车流逆行,大声寻找有没有医生护士。

宁佳书低头了一眼表。

再看那家人妻子额头仍在淌血,一股脑渗进领子底下,只不过她似乎无知无觉,只捂着小女儿的眼睛把她抱在怀里,寒风中冷得发抖。

犹豫再三,她最终快步折返,把自己车里备用的毯子和急救箱都取出来。

急救护理也算飞行安全行业的必修课,人们七手八脚撑着伞,她三下五除二将女人头上的伤口消毒,绷带包扎严实。

男人躺在地面,大约是肋骨断了,宁佳书不敢随意移动,只帮他把身上的出血点都消毒后包好。

小女孩坐的后排安全座椅,倒是没有受伤。

小小一个,坚持从妈妈怀里滑出来,牵爸爸的手帮他呼痛痛。

看着宁佳书包完纱布,又小声问她,“你是医生吗?”

女孩扬起来的小脑袋被雨淋湿,头发打成一缕缕的自然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凝视她。

“不,”宁佳书抬手帮她擦掉脸颊的雨水,“我是个飞行员。”

下高架两公里,车流不通只能步行。

怕时间赶不及回家,宁佳书直接把钥匙交给宁母等车流通了之后再开回家,一再叮嘱她小心之后,才撑伞拿着飞行箱往前走,下了桥再打车直接去机场。

任何人都难以避免被接连发生的坏事情影响心情,但宁佳书却不能让现在的情绪带到几个小时后。

到了机场,她就必须把所有的坏情绪都封存好。

这还是第一次和霍钦搭档跟飞时,他讲的费斯汀格法则。一丁点的不愉快都可能会引发一系列效应,扩大到所有人、所有事情都出错。

擦掉斜扑到脸上的雨水,她一手拎起飞行箱越过水洼,一边努力想点开心的事情。

比如庆幸自己没有提前把制服换到身上,到了公司更衣室还有整套干净的衣服可以换。

在加州落地,或许休息之余的时间还可以见见她改装训练的老朋友。

还有,便宜弟弟差不多可以送幼儿园了吧?

……

纵使脑海里一再闪现血淋淋的车祸现场,但随着她能回想的开心的事情越来越多,呼吸终于渐渐平缓下去。

比起刚刚小轿车里的司机,抑或是地上的一家人,她今天的遭遇真是微不足道。

宁佳书浑然忘了霍钦的来电。

不知道霍钦在车载广播里听见高架桥车祸的消息,又打不通她的电话时,大冷天急得汗落到眼睫上,抬手擦了,又开始联系宁母。

“咦,小霍你别急啊,她没事儿!”宁母赶紧解释。

“是别人的车出车祸,我们就是在中环堵住了,佳书她怕时间赶不上,自己先下高架桥打车。这会儿在去机场的路上,可能是调了静音没听见你给她打电话呢。”

宁母清晰能听到话筒那边传来松气的声音,霍钦往身后车门靠,觉得脚底软得发飘。

“没事就好。”他不知道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

宁佳书抵达机场第一件事情,先到公司借员工宿舍的卫生间洗澡换了制服,出来时候,同班组的空乘小姐姐还顺手帮她泡了一杯热咖啡。

“谢谢你呀。”宁佳书抬手举杯,冲对方笑了笑。

小乘务挺不好意思的,等了两秒才想起来,“哦,机长,刚刚你在里头洗澡时候,我好像听你手机一直在震动。”

完了!

宁佳书猛地想起来,赶紧往换下来的大衣外套里翻手机。屏幕才亮就是二十通未接来电,按下回拨,再然后——

她便听有铃声从门外传来。

迟疑了两秒,她疾步走到门口,拉开宿舍门。

果然,霍钦就站在门口。

走廊的打光从他背后落下来,高大颀长的身形投下大片阴影,宁佳书看不清他的脸,但能瞧见他灰色大衣上沾着的雨雾,冷冷的,仿佛携着腊月的寒风与潮气,伞柄尖处的雨很快顺着低下来,聚成一片小水洼。

宁佳书甚至都没想起来问,“你怎么来了?”只呆呆凝望他,愣道,“这不是女员工公寓吗。”

一楼入口处追上来的老大妈喋喋不休埋怨,“我都说了男士要登记要登记的呀,好好一个小伙子,怎么年纪轻轻聋了哦,侬勿要赶去投胎伐。”

要不是看他长得帅早就叫保安了!

直等和宁佳书四目相对,他一颗心才算真正落到了实处。

“对不起阿姨。”霍钦低头填别人递过来的登记册子,一边跟宁佳书解释,“我问了你的副驾,他学员时期是我带飞的,他说你在这边了,我就直接过来了。”

宁佳书注意到他写联系方式的手在颤,大抵是被冻僵的,白皙的指节发红。

“那你……不陪你爸妈过年了吗?”

“我有更重要的事。”

他写完,连笔带本子一起塞回阿姨手中,瞧了眼宁佳书湿淋淋的头发,“你先去把头吹干,我在外面等你。”

宁佳书没有多话,她莫名觉得霍钦情绪不大好,乖乖进门打开吹风机。

霍钦背过身,一动不动立在门口,脸部轮廓绷紧,下巴弧线像座雕塑。

小乘务好几次邀请他进室内坐坐,都被他礼貌谢绝。

春节期间,公寓人已经很少了,但还是有轮班的员工在。

有女乘务路过瞧见他,忙不迭回宿舍呼朋引伴,“大新闻!我刚过来,看见霍钦在咱们楼道里!”

“他怎么会来?”

“来找宁佳书!”

“切,没意思——”

刚刚才聚拢的姑娘们闻言又作鸟兽散尽,只是到底有几个人偷偷摸摸探出脑袋去偷看帅哥。

曾琦从洗手间的镜子前收回视线,擦到一半的口红刷来不及拧上,又朝进来的人问了一遍确认,“是今晚的航班换人了吗?”

“没有,还是宁佳书执飞。”

“那他都没有排班,怎么年三十的跑这儿来?”

“乘务长,我刚刚查了客舱旅客名单,发现霍机长买了咱们这班机票,他大概打算和宁佳书一起去加州过春节吧。”

由于航班长达近十四个小时,飞机是双机组设置,两位机长交替执飞。公司还给宁佳书配了个新升两道杠的副驾,叫江律,板寸剃到扎手,笑起来嘴巴能咧到耳后跟,一看就知道是个愣头青,没想到这人还和霍钦有交集。

宁佳书吹完头发,把喝了一半的热咖啡端出门,“你喝,手都冻僵了。”

她反应了一下,觉得霍钦这么快追到机场,年夜饭都没吃,估计是猜到自己听见他妈妈那些话了。毕竟去的路上,她还给他发了消息提醒。

霍钦把咖啡还给她,“你喝吧,我不冷。”

瞧着他身上的水汽,宁佳书又气不打一处来,“你是傻了呀,连把伞都不会撑追过来,给雨淋成这样。你怕什么?我都这么大人了,难道还会因为别人说我两句不好听的话寻死觅活吗,那么多人不喜欢我,我不也照样好好活着呢。”

“今天,我闯了两次红灯。”

霍钦顿了两三秒,垂头,眼睛极力忍耐落在地面,不去看她的眼睛。

“电话打不通,我又听见高架桥上的连环追尾新闻。你说得对,我怕,怕的要死了。”

“很久很久之前我想过,佳书要是再乖一点、再循规蹈矩一点就好了,像所有普通的女孩子,那样,也许我们六年前就不会分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可是现在,佳书,我宁愿你的不开心能讲给所有人听,不是悄悄委屈;宁愿别人冤枉你,你就跟她掀桌子,不是一个人偷跑。”

宁佳书好不容易调整好自己,把所有的情绪封存起来,却轻而易举被两句话击溃,眼睛一酸。

“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没有推门进来,为什么一个人走了,为什么在你妈妈面前把今晚的事说成自己的过失……直到站在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了。”

“因为我们都改变了对方。”

“我爱你,而你也爱我。”

就像他担心她委屈一样,她甚至能想象,从来循规蹈矩的霍钦是有多恐慌焦急,才会连闯红灯,从外滩一路疾驰到这儿来。

可惜这爱,因为中间发生的种种,反倒成为束缚隔阂。

她再不敢向他肆无忌惮坦承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而他也往往宁愿自己悄无声息承担所有。

宁佳书极力忍住眼眶的酸胀感,“我马上就起飞了,你还来跟我说这个。”

“是我的错。”霍钦点头,坦然承认,“我不再讲了,等到了那边落地再说。”

宁佳书会在加利福尼亚南部停留三天,直到执飞回程的航班。

她意识到什么,缓缓睁大眼睛,“你买了我的机票?”

“二十分钟前下的单。”

夜航加小雨,好在除夕夜的浦东机场,风不大,起飞条件不算完全不理想。

宁佳书穿着反光服下停机坪做绕机检查,江律撑着伞跟在后边,“师姐,你和教员真是如胶似漆、形影相随,难舍难分呀。连年三十也要在飞机上一起过呢。”

“你现在跟我不也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宁佳书撇他一眼。

愣头青吓到了,猛地拉开距离又撑伞跟上来,“我可不是对教员的女人有想法,这不是给您撑伞呢吗。”

宁佳书把打湿的鬓发顺朝耳后,继续朝前走。

江律又小跑跟上来,“师姐,我怎么感觉男朋友跟来你不太开心啊?我从前跟飞,那些知道要搭档教员的乘务组,尤其未婚的小姐姐,一个个都可开心了,走路都带风呢。”

“哪里不开心?”宁佳书反问他,“我分明很开心。”

江律认真又将她的面部表情打量一遍,肯定道,“可是我没有从你的笑容里感受到喜意。”

宁佳书踮脚打开电筒,朝引擎里照了照,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移开话题,“你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吗?”

“要请我吃饭?”

江律惊喜,“那肯定火锅呀。我就喜欢火锅,如果可以光吃不上火,我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顿顿吃火锅。”

“假设我真的请了你吃火锅,最贵的服务费、最棒的汤底、最好的牛肉,最新鲜的蔬菜……但这会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吃火锅,你开心吗?”

江律便秘一般,咧到耳根后的微笑回落,眼神莫测,“师姐,你不想请客就算了,可别做这么可怕的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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