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书燕没想到陶永安提前回来了,虽说研究所和工厂挨着,但是两边的家属院还真有点距离,中间又隔着一道墙,硬说这两个家属院之间的往来,大概也就是组织看电影吧。
“葡萄,很好吃的。”
陶永安一路小跑过来,在看到彭书燕的时候,那些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向来能言善辩,这会儿却成了哑巴,天人交战了半天这才蹦出一句。
“特意给我送葡萄啊。”彭书燕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你今天刚回来的?先回去休息吧。”
她接过那葡萄要关门,陶永安忽的抓住门框,这让彭书燕一阵紧张,连忙拉住门这才不至于夹住他的手。
“陶永安,你干什么?”
“我能进去跟你说几句话吗?”
其实他来过彭书燕的家,这个小屋跟研究所其他的家庭区别并不大,一个二十平不到的房间,里面有书柜,有一个木匠打造的沙发,干净整洁的很。茶几上放着几本书,还有一些杂志报纸,都叠放的整齐。
用彭书燕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打扫了,平日里脏乱得很都不好意思让人进来。
她在撒谎。
现在这个房间也干净的很。
床在最里面,拉了帘子保证了私密性。
桌上有一个细口的瓷瓶,里面插着几支竹子,翠叶葱葱,让这房间多了几分绿意之外又有几分清新。
陶永安站在那里,这巡视的目光让彭书燕察觉到几分异样,“你怎么了?怎么提前回来了,不是说想要在那里看看美网的开幕式吗?”
和研究所不同,阮文的研发室相对自由,放假到什么时候是阮文这个老板说了算。
唯一的问题就是签证可能会延期,不过去大使馆倒也能处理这事。
彭书燕想了想,“是出了什么事吗?”
“是有点,不过我想问你一件事。”陶永安指了指那串葡萄,“你吃着,挺好吃的,别浪费。”
这话让彭书燕反倒觉得这葡萄有些沉重,她不好下嘴了。
她寻了个盘子把葡萄放了进去,“陶永安你怎么了?”
“没……我就是看着这葡萄不错,想着你喜欢吃,你快吃啊。”
他来的太匆忙了,都没有想好怎么说。
仓促间,年轻如陶永安开始宣传葡萄。
彭书燕觉得这人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事?”
她这次出国回来后有些忙,也没注意隔壁工厂那边什么情况,难道是出事了?
“是有点事,不过阮文能解决。”陶永安忽的想起来什么,“你说阮文会生个男孩还是女孩?”
这话题跳转的太快,让彭书燕几乎没反应过来,“都有可能吧,她有说过自己想要男孩女孩吗?”
“她说都一样。”陶永安是信这话的,“不过我更喜欢女孩子一些,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早年间的黑炭头如今实验室里待久了,肤色也回归正常的小麦色。
陶永安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这会儿正目光灼灼的看着彭书燕,这让彭书燕意识到,他不只是在问自己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问的是她有没有打算生一个孩子。
透过现象看本质。
彭书燕并不缺乏看待问题的能力。
她低声叹了口气,“小陶,你这个问题让我没办法回答。”
“那就是都不喜欢?”陶永安掩盖住自己那小小的情绪,“其实不喜欢也正常啦,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孩子,你别看我整天嘟囔着阮文会生个女儿,可是要我自己天天看孩子我也头疼。”
他不自觉地捏着一颗葡萄,捏碎了迸溅了一手的汁液都不知道。
彭书燕看着那自说自话的年轻人,忽的觉得自己对他异常的残忍。
喜欢孩子没有错,这有什么错误呢?
“我是没有谢蓟生那个耐性的,其实他和阮文原本也没打算要孩子,我跟你说哦,谢蓟生做了结扎手术,结果动手术的那个医生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水平不到,愣是没做好,这才搞出来了个孩子,要不我也……”
“我们就这样吧。”彭书燕是喜欢陶永安的,这个年轻人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她,聪明有活力,而且富有生活的情调。
和陶永安在一起永远不用担心没话说,他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如果需要一个倾听者的时候,他也能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你说话。
这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情人。
彭书燕想,她可能再也找不到比陶永安更有趣的人了。
但哪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也不想,可没有更好的法子,不是吗?
陶永安傻眼了,他忽的站起来,葡萄被他捏扁了,汁液迸溅到了胳膊上他都毫不知情。
“为什么啊。”之前在纽约的时候还好好的,他也没……“是因为在纽约我天天跟着阮文跑没时间陪你吗?”
他没有啊。
前两天的确是这样,可后来阮文和计算机研究中心的向迎春混熟了之后,陶永安就把照顾阮文的重任交给了向迎春,他还和彭书燕去看了歌剧。
明明好好的啊。
当时彭书燕还很开心,怎么现在就……
“是因为我刚才问你的问题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他有些慌乱了,想要抓住彭书燕的手,那让他有安全感
然而,彭书燕却是挣脱开。
“不是这个原因,小陶。”彭书燕扭过头去,她不敢直面陶永安的眼睛,那双眼睛是那么的锐利,似乎能够看透她内心所有的秘密。
“我只是觉得有些累了。我很感激你给我带来的快乐,希望过去这段日子你过得也开心。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任何一方想要退出的时候,我们都不能再纠缠对方。”
她觉得自己异常的残忍,因为现在的彭书燕是个再铁石心肠不过的人,她在用言语来摧毁陶永安。
“让我们体面的结束这一段时光吧。”
体面,怎么体面?
陶永安不想要这样的体面。
“如果是我刚才说错了话我向你道歉。我承认我有想要结婚的想法,而且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可能这让人不开心,这件事是我欠考虑了。也许在你看来我还不够成熟稳重,可只要你说我会努力去做的。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跟我说,我可以改,我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来改这些坏毛病。”
年轻。
这个词让彭书燕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是啊,陶永安还年轻,而她身上的青春岁月却已经流淌了去。
她不再年轻。
“小陶,不要这样。”
“那你要我怎么样?”陶永安的声音大了起来。他知道这样不合适,可是看着彭书燕轻描淡写的模样,他所有的情绪都被勾了出来。
他有些愤怒的挥着手臂,“你说就这么结束了,那你真的不喜欢我了吗?”
他是不相信的,他们明明过得很愉快,可以愉快的讨论尼采和黑格尔,说着普希金还有叶芝的故事,明明那么好,怎么就要结束。
他忽地抓住彭书燕的双臂。当一个成年男人试图制服一个女人的时候,女人是没有反驳之力的,除非她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军人。
可彭书燕并不是。
他试图挣脱开,却被陶永安紧紧的抓着。
“那你告诉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不爱我了,你讨厌我。”
陶永安在做最后的挣扎——他想如果她真这么说了,那他就离开。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彭书燕都不带眨动的。
仿佛要看透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那直白的目光让彭书燕有些无所适从。
她试图躲开。
然而陶永安的眼神像是密布着的天罗地网,让她无处遁逃。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们就这样吧,我们结束了,那我就离开。”
他的眼神何等的尖锐,可声音又是如此的脆弱。
那种混合的矛盾让彭书燕忽的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刽子手,残忍的在他心口一刀一刀的凌迟。
她怎么舍得呢?
年长几岁的女人忽的落下眼泪,落在了陶永安的胳膊上。这泪水带着滚烫的热度,让陶永安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杂碎,在逼迫她。
他怎么这样了?
陶永安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他一向都很礼貌,尊重女性。
明明早前说好了体面的分手离去,不会多做纠缠。
他怎么能把人逼到这地步?
“对不起,是我不对。”陶永安仓皇的松开手,“我不打扰你了。”
他怕极了女人的泪水。
那是最具有杀伤力的武器,让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那种。
他也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安慰她,可最好的安慰……
是离开。
陶永安没有想到,这次匆忙回国他面对的不只是那些藏在暗处的竞争对手,还要面对情感上的失败。
他一败涂地,甚至失去了体面。
这让陶永安感到颓丧,这些年来其实他很少这般难过。
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那个天才机械师,被盛赞的那种。
陶永安转身离开,忽的被人从背后抱住。
“对不起小陶,你忽然间过来说那些话,我心里有点乱。”
彭书燕的心像是秋日里的枯草,乱成了一团麻。
她试图厘清这混乱的思绪,可这工程之浩大比集成电路图的设计还要麻烦。
一向勇敢的女研究员选择了躲避,而在看到陶永安离开的时候,她又后悔了。
当悔意漫卷了整个胸腔时,彭书燕想就这样吧。
既然当初敢做出这样的选择,那就一条路走到底。或许像自己在梦里梦见的那样,她和陶永安之间最后闹得鸡飞狗跳惨淡收场。可即便如此他也拥有过不是吗?
柔软的唇落在了陶永安的脸上。
这让小青年有点懵,他忘掉了本能,就那么瞪大眼睛看着,像是个呆子。
“你之前跟人处过对象吗?”
陶永安下意识的摇头,这个问题他会回答,“我下乡的时候家庭成分不好,又黑炭头似的,没人喜欢我。”
那些女知青,调侃他的居多。
家庭成分在当时是一个很有分量的概念,不像是现在很多人会说他来自书香世家。
柔软的手指描绘着青年的轮廓,彭书燕看着这几乎僵硬的绷成一条线的男青年,忍不住笑了句,“难怪呢。”
难怪这么久以来,做的最逾矩的一件事不过是牵了牵她的手。
陶永安读出了这话,他试图为自己证明,“我不是……”
柔软的手指落在他的嘴唇上,“小陶,再过几年我就真的老了,皮肤会松弛,甚至可能会变的歇斯底里,看到你和年轻的姑娘在一起我会抓狂,那时候我们即便有再多的共同话题,到时候也会被磋磨掉。”
陶永安想要解释,可他的嘴被堵着,他只能感受到那近在咫尺的呼吸,“我怕这么一天到来,我骄傲惯了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被抛弃呢。可是我真的舍不得你。”
她怎么舍得放手呢?
人是自私的,她也只是一个寻常人,只想要抓住眼下的欢愉。
至于日后洪水滔天,和现在的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陶永安原本的计划全部都打乱了,那串葡萄躺在那里,如今没人顾得吃它。
青年并没有什么经验,可是本能使然已经足够做很多事情了。
……
阮文在家休息了一天半,因为在想那些“竞争对手”,她没太注意到陶永安的异样。
这让小陶同志挺不高兴的,“我打算结婚了。”
“哦。”
陶永安:“……”这么个好消息,你就这反应?
他又是重复了一遍,“阮文,我要结婚了。”
“结婚就结……结婚吗?”阮文恍然间回过神来,“那挺好的,什么时候啊,那你不得收拾下房子?”
新的家属院小黄楼前段时间盖好了,里外都粉刷了一遍,至于未来的住户搬进去时怎么收拾,那就全看他们自己的意愿了。
因为还没收拾好,所以住在陶永安那套房子里的几个研究员还得再住一段时间。
那用什么做新房?
阮文想了想,“要不你再去买个院子?”
反正这出售院子的人从来不少,而且这样的情况还得持续一段时间。
投资房地产呗,日后等着拆迁了,那也是钱。
“好啊,我回头找刘五斤帮我寻摸个。”陶永安憨憨的笑了起来。
阮文忍不住问了句,“跟陶伯伯他们说了吗?”
“还没有。”
阮文:“……”她怎么指望陶永安能把事情做好呢?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说。”
“这得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研发室还在放假,偌大的实验室里就他们两个人。
陶永安从冰箱里拿出来一根冰棍,“吃吧,我不跟小谢同志说。”
一根冰棍收买我去当说客,哦,其实和媒婆没什么两样,阮文忽的有点替自己委屈。
凉丝丝的冰棍多好吃啊,阮文一直很信守承诺,平日里绝不偷吃。
这是陶永安请她吃的,不违背和小谢同志之间的约定。
“我现在这模样,不太方便出远门。”
她说的是实话,绝对不是过河拆桥!
陶永安倒是没生气,“不用你跑,我爸下月初来这里开会,到时候你去跟他聊聊呗。”
这件事陶永安是想好了的,他家老父亲对阮文青睐有加,再加上阮文是个孕妇,也不好说重话。
就凭借阮文那三寸不烂之舌,绝对没问题!
“陶永安。”其实自家制作冰棍也可以,不过阮文不善庖厨,小谢同志担心她吃太多血糖高控制着她的饮食,这让阮文很是无奈,只能吃外面的,这让阮文多少有些郁闷。
“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自己的婚姻大事不主动去承担,反倒是让我去打头阵,即便是陶伯伯跟我和颜悦色,你能保证他不打你?”
这话说的格外的扎心,陶永安觉得某个地方已经开始疼了起来。
“那你觉得我主动坦白,他就能不打我?”
阮文:“……”行吧,是这个道理没错。
道理他们都懂,但如何去面对,就又是另一件事了。
“你反正都挨打成习惯了,就多一次也不算什么嘛。”阮文想了想,“大不了到时候我把我的鞋递给陶伯伯?”
陶永安:“……你确定不是想要我死?”
你的鞋子难道软,打人不疼吗?
“怎么会,你想多了,你死了谁跟我一起搞研究啊?”
陶永安:“阮文你没有心。”
扯了一通,最后确定下来。
下个月陶衍来省城开会的时候,阮文跟陶永安一起去见他,帮着说项几句。
阮文肯答应帮忙,这让陶永安松了一口气,这才问起了那个山寨卫生巾的事情。
“查出来了吗?”
阮文懒懒的已在沙发上,“有了点头绪。”
“怎么回事儿?那生产线是从哪里流出去的?”
陶永安觉得这是一个大问题,他们的生产线都是和齐齐哈尔那边合作的。之前因为祝福福的事情演了一场戏,梁晓是值得信赖的。
可有钱能使鬼推磨。指不定就有谁上了心,私底下在研究着,车间里的老工人想要复刻一条生产线,也不是不可能。
“是东北那边吗?”
“你这话可千万别让梁晓听到,不然他跟你急眼。”
陶永安愣了一下,“那你的意思是……其他地方出了问题?”
“是啊,在其他地方被偷了。”
“怎么可能?”陶永安觉得阮文怀疑的方向不太对。
“咱们车间里的工人又不懂这个。那些女工虽说认识几个字,但哪懂得这些机械工程图。”就算是寻常的机械工,都不见得能搞定这个。
阮文撇了他一眼,“谁跟你说是咱们厂的人做的?”
这话更不对,“不是咱们厂,那是……”他笑容忽然间僵硬在脸上,看阮文的眼神慢慢都是震惊。卫生巾生产线可不止他们厂里有,之前阮文为了帮助那些研究所渡过难关,送了好些生产线给他们。
不是厂子里的事情,和齐齐哈尔无关,那……
“你是说其他的研究所?这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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