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啊!
只读完初中的村长也知道,清华大学什么样的存在。
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和他们这小乡村是没什么关系的。
可就在今天,他们村的人被清华录取了。
周建明傻眼了,觉得这封信烫手。
信封上,是清华大学的字样。
周建明看着自家妹子,“怎么可能,文文你不是给我填的北山大学吗?”
机械制造系,因为他想要改良棉纺织机器,所以报考的机械制造。
怎么成了清华?
阮文想起张厂长说的话,“今年高考特殊,学校会酌情调整考生志愿。”
其实这就是早期高校的生源竞争。
这会儿还没什么985、211双一流,国内清北科大是高校顶尖,地位超然。
抢学生,学生乐意,其他高校能咋办?
只能受着。
周建明从北山大学的机械制造系摇身一变成了待入学的清华大学机械制造系新生。
他拿着录取通知书的手都在颤抖。
信里头还有一张入学须知——
新生三月份入学,届时需要带着户口迁移证和粮油关系转移证及商品供应关系,人手一张。
除了最后的盖戳,入学须知仿佛是批发的,北山大学和清华大学并没有什么区别。
周建明声音在颤抖,“文文,我能不能不去啊。”
他慌,他就是文文带起来的,文文留在省城,他去了北京,这算啥回事啊。
这个清华也真是的,为什么不跟他打声招呼,就把通知书送来了?
清华:打招呼你肯定不来啊。
阮文捂着嘴笑,“瞧你个怂样,你要到了学校会不会还尿裤子啊。”
“胡说!我从八岁开始就不尿床了好吗?”
……
周建明被清华录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安平县城。
棉厂里的女工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虽然没像村里那样到处都是给周建明说亲的,但女工人也在暗送秋波。
这对周建明来说无比煎熬,好在到春节假期前,兄妹俩离岗,年后也不用再来上班了。阮文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选转岗,至于她那个岗位没再折腾。
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索性留给陈主任慢慢去挑。
临走前,阮文也不想给一直照顾她的老领导增添麻烦。
会计室里,郭安娜一直打量阮文,她实在想不明白阮文被北山大学录取也就罢了,怎么周建明还去了清华?
而自己看好的魏向前,连大学的门槛都没摸到。
回过神来,办公室里其他人都收拾停当。
要出去吃饭。
“陈主任请客吗?”郭安娜有点不甘心,都没有提前通知她。
春红大姐心情很不错,“阮文请客,请了我们三个老大姐。”她加重了语气。
就是没请郭安娜,具体什么原因,自己好好想想吧。
郭安娜傻眼了,眼睁睁看着阮文和刘春红邱爱梅离开,她都没张开嘴。
说什么?
问阮文为什么不带着自己去吗?
她没这个脸,其实脸早就丢光了。
阮文也没打算维持面上的和谐,反正她马上就离职了。
陈主任先一步到了国营饭店,她今天下午去县革委会开会,散会后就没再回棉厂。
大概是新年将至,国营饭店这边生意不算特别好,家家都备着年货,没多少人再出来吃吃喝喝。
“元书记出事了。”
下午的会议原本该是元书记主持,但他没出现。
陈主任离开革委会的时候,看到了公安局的人在元书记办公室进进出出。
说这话时,陈主任看了眼阮文。
年轻姑娘脸上写着震惊,一闪而逝。
“这事我多少知道点,我家那个说了,小谢同志最近在调查元书记。”刘春红小声地说,“查到他当年行贿,小谢同志有关系在省里,听说年前就把这事给弄完呢。”
邱爱梅不解,“行贿?怎么无缘无故还查起了之前的事情。”
阮文也是不知情,她就知道阮姑姑去找元书记没找到,再就是小说男主罗嘉鸣跟元书记的独女元雯眉来眼去,莫非是祝福福的锦鲤命又开始发作,所以元书记开始倒霉?
“过些天估摸着就知道了,这次怕是要下一批人。”陈主任原本以为阮文知道,结果是她想多了。想来谢蓟生也没事无巨细都告诉阮文。
这种事情,说了两句也就算了,最后还是聊起了年货和阮文辅导班的事情。
“阮文你过年也继续讲课,不给自己放几天假啊?”
阮文三月初开学,还有半个月出头。
“走之前尽可能的教他们一些,反正过年也就那回事。”
她现在就是发光发热的小阮老师,阻挡不住的教学热情。
刘春红打趣,“阮文你应该去读师范,毕业后当老师多好啊。”她觉得阮文特别适合当老师,能教那么多人真的太不容易了。
阮文笑了起来,“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候再说吧。”
……
县公安局。
元秋平看着坐在对面的谢蓟生,眼中带着几分怨怼。
他如今虎落平阳,全是拜眼前这个年轻人所赐。
拒不配合,这让一同审案的公安有些为难。
元秋平不认罪,万一回头东山再起呢,到时候他们这些人,会不会倒霉?
县革委会书记,权势大着呢。没有根基的人能做到这一步,上面肯定有人罩着他。
“元秋平同志确定不想说点什么吗?”谢蓟生神色淡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这话就是骗人的,扛过去就过去了,他还是那个威风八面的元书记。
扛不过去,那才真是牢底坐穿。
“既然你不说,那我就帮你回忆下。”
谢蓟生拿出自己的小本子,硬朗的笔迹糊满了整个笔记本。
“元秋平,男,安平县人士,1932年7月生人,于1953年参加工作,在某机关单位担任后勤人员,1955年结婚,同年女儿元雯出生。1959年末妻子难产去世,于1960年辞去工作回到老家安平县担任公安局户籍科干事。”
谢蓟生其实压根没看笔记本,元秋平的履历他了熟于心。
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落在元秋平的身上,“还要我继续说吗?”
原本泰然自若的人,在触及到谢蓟生脸上那一丝讥诮时忽的拍桌子站了起来。
“是,我是恨,我辛辛苦苦的一个月才挣那么点钱,而他们一出手就是成百上千,凭什么?”
他原本没有看那封信的意思,但不知道怎么的被好动的元雯翻了出来。
信封被撕破了,露出了存款单的一角。
元秋平在看到那个数额后心跳的快,他至今仍然记得当时那宛如擂鼓的心跳声。
一千块啊,有了这一千块自己能做好多事情。
他把这孩子送到许工的妹妹家就已经仁至义尽了,为什么还要把钱给阮秀芝呢?
得知阮秀芝是许工妹妹纯粹巧合,当时他去许工家修水龙头,看到了客厅里的照片。
上面的人瞧着眼熟,后来元秋平才意识到,那是阮秀芝,他过年回安平老家的时候,曾经去王家沟给那个老支书送老战友的信,见过阮秀芝一次。
给分别多年的兄妹搭上了线,不过元秋平知道,工作需要许工很少给阮秀芝写信,就连自家闺女一个月也才能看到一次,大部分时间都是保姆照看。
这方便了他的操作,一路上元秋平练习模仿许工的字迹,终于写出了一封新的家书。
他觉得把一千块都私吞了不好,又给阮秀芝留了一百块。
果然那个女人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害怕极了,这让元秋平的心安稳下来。
拿着许工的介绍信,他在公安局先干了起来,没几年赶上了好时候,元秋平找人弄关系扶摇直上成了县革委会的副书记,熬死了老书记他转了正。
这其中,那九百块钱就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元秋平不敢放松警惕,怕许工再写信给阮秀芝,所以他一直盯着邮局那边。
起初还真有两封信,问阮秀芝孩子怎么样。
后来文`革开始,那边也断了消息。
元秋平这才算是安下心来,哪曾想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个阮文竟又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考上大学那就去读书,这也影响不到他。
原本他是两手打算,想着许工夫妇都是科学家聪明,生出来的孩子也聪明,把女儿的名字改成雯雯,说不定到时候还能让许工的女儿帮他家雯雯一把。
可元秋平做梦都没想到高考被取消了,压根用不着高考,他就把元雯送到了师范学院读书。
这件事上,人算不如天算,元秋平觉得自己棋差一招。
他更没想到的是,阮文被人举报了。
阮秀芝竟然来找他。
那些被压在心底的秘密,让元秋平惶恐,他现在是县里的一把手,却也怕。
怕东窗事发,怕那个谢蓟生没完没了非要找一个真相。
人越是怕什么,就越会来什么。还没等着他找由头把谢蓟生给弄走,谢蓟生调查出来他一直辛苦保守的秘密。
“他是资本家的儿子,还去国外读书,他就该被批`斗,没有折腾阮文已经是我仁至义尽了!”
元秋平几近于疯狂,那些吸了老百姓血的人,凭什么还能住在研究所大院,而他们一家三口只能挤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
谁不怕核辐射?
许夫人怕核辐射,就想要送走女儿。
元秋平也怕,他老婆和儿子都没了,一尸两命,他唯一的女儿得好好活着。
许工找到他,给了他一张介绍信,央他帮忙把才两岁的阮文带到安平县,让妹妹阮秀芝代为抚养。
“没把阮文丢在路上我已经够意思了,要不是我一路照顾,她早就死了,还能有今天?她该感谢我!”
“感谢你知道她的身份,却一言不发任由着她被人骂黑五类的后代吗?”谢蓟生觉得这人疯了。
“63年你行贿三百元,成为革委会办公室秘书,66年你行贿五百元成为了革委会副书记,这些你可都认?”
谢蓟生把那本子丢到元秋平面前,“不知道元雯知道自己的父亲竟然是一个虚伪小人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已经安静下来的元秋平忽然间站起来,“不准对元雯做什么!”
谢蓟生瞥了过来,“听说你女儿原名叫元莎莎,后来才改名为元雯的,对吧?”
“改名也不行吗?”
“不是不行,只不过一个雯雯,另一个也是文文,你喊自己女儿名字的时候,就没觉得愧对许工?”
元秋平脸上情绪不定,良久之后他转过头去,没再说话。
谢蓟生不打无准备的仗,既然请元秋平过来,早就把一切都查清楚了。
“元雯的工作是你托人给她找的,如今你下台,你觉得她还能保住那份工作?”把许工的信替换那顶多算是道德瑕疵,行贿才是真正致命的东西。
盯着革委会大院书记一职的可不止一人,元秋平如今倒霉,有的是人想要往上走,与之同时狠狠踩一脚,让元秋平再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元雯就是那把刀,用来捅元秋平的那把刀。
从审讯室出来,谢蓟生看着飘落下来的雪花,他伸手接到了一片。
掌心有微微的温度,很快那雪花便是凝聚成一滴水,凉凉的在掌心晃动。
谢蓟生笑了下,甩了甩手。
“老大,那个元秋平大概关多少年?”
罗嘉鸣就觉得自己的直觉是对的,元秋平果然行贿了,当然也受贿了。
再加上以公谋私,十五年起步吧?
“那是法院的事情。”
罗嘉鸣觉得这简直是套话,“那你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阮文?”
他接到了汪老的电话,知道惹得老大兴师动众的是一个女人,不过想起阮文的模样,倒也正常。
长得就像个祸水。
“该知道的,自然就知道,你不回家过年吗?”
“回什么,有了后妈就有后爹,我回去除了被逼着相亲,还能有什么?还不如跟你一起过年呢。”
谢蓟生看了他一眼,“我回家。”
罗嘉鸣傻眼了,“不是吧,我陪你过年你回家,那我怎么办?”
“一个人过呗,大老爷们还怕孤单吗?”谢蓟生拍了拍罗嘉鸣的肩膀,“实在不行可以找元雯,她喜欢你。”
之前是喜欢,现在呢?
他几近于亲手把她爹给关进去,元雯还能再喜欢自己?
开什么玩笑。
哀嚎声响起,谢蓟生却是心情愉悦。
旧案了断新年到来,真是辞旧迎新的好气象。
……
二月底。
周家小院。
阮秀芝给儿子和侄女收拾行囊。
她又一次交代儿子,“你先送阮文去学校,等着她安置好了你再去学校,知道吗?”
“行了妈,这话你都说了十遍了,我又不是老支书能记不住吗?”
“满嘴胡说!”阮秀芝瞪了眼儿子,把被褥等生活用品都放置好,她拉着两个孩子坐下。
“之前阮文问我,她爸爸是做什么的,一耽误二耽误也没顾得说,你们现在都要去读大学了,都是大人了,我也不在瞒着你们。”
周建明有点迷糊,“妈,之前不是说我和文文是资本家的后代吗?咋了我姥爷是大地主?”
“不是大地主,是书香世家有很多产业。”阮秀芝笑了笑,“你外公,阮文的爷爷是杭州城最富有的人。”
阮文倒也没觉得意外,这跟二十一世纪不同,遇到不懂的完全可以上网搜索,现在只能看书看报。
她祖父是谁,阮文看书读报也没找出个所以然。
不过看阮姑姑的一身气度,大概能猜得出来,有钱人家的小姐。
“小谢同志说,中央认定他是红色资产阶级革命家,所以我想可以告诉你们。”
周建明瞪大了眼,“那外公给您留下什么古董字画没?”这比地主还厉害呢,应该遗产挺多的吧。
阮秀芝打了一下儿子的脑袋,“胡说什么,阮家四十多口人,都死在了那场大火里面,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知道消息后,母亲让她连夜离开杭州城,怕日本人知道还有她这个漏网之鱼。
“跑,找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她的母亲只看到了阮家被日本人屠戮殆尽的惨状,并不知道杭州城很快就迎来了解放。
“那妈你就再没回过杭州,没去打听外婆是死是活吗?”
“打听了。”阮秀芝离开杭州的时候才十四岁,她辗转各地辛苦的生活,哪有时间去打听?
还是等到建国后,在安平县这边安置下来,这才托人打听。
“日本人找到了她,把她杀了。”
午夜梦回杭州,阮秀芝说,“妈你跟我一块走。”
她的母亲却是笑着摇头,“你父亲没了,我哪能苟且偷生?”
醒来,阮秀芝哭成了泪人。
老周问她怎么了,她却是说不出话来。
或许老周知道她的秘密,又或许并不知道。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至于你,文文你的父亲是一个科学家。”
阮秀芝看着侄女,“他回国后改了姓名,现在叫许怀宁,是一个科学家。”
阮文愣了下,她的天才似乎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小谢同志说,你父亲的工作是国家机密不方便告诉我,他现在忙没办法联系你,不过你放心,等到他有时间,肯定会联系你的。”
“你父亲许怀宁,母亲许若华都是最爱你的人,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
父亲母亲,这是两个陌生的称呼,也是陌生的名字。
就这么闯入到了阮文的生活中,却又没有改变什么,因为他们并没有出现。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
阮秀芝没有随着侄女去省城,用她的话说,“你让我去省城,建明让我去首都,那我干脆砍成两半好了。”
这当然行不通。
阮秀芝在王家沟生活久了,这个地方她生活了二十多年将近三十年,已然成为她的第二家乡,她不想离开。
“那有时间我回来看你,反正也不远。”
周建明跟着表态,“我也是!”
目送两个孩子上火车,阮秀芝看着伸出车窗的手,看着缓缓行驶着的火车,她也跟着跑起来,“照顾好自己啊。”
说着眼泪啪啪的往下落。
孩子长大了,总有自己的想法。
就像是兄长,国内没有谁再能教他,那就出国。
只是谁都没想到,兄妹这一别就是三十多年再没见面。
好在,她的文文和建明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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