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转小,从瓦片上滴落的雨珠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有一声没一声,淅淅沥沥。
一场雨把秋天的寒意带来,天凝地闭。
即便是紧闭着门窗,嗖嗖的冷风还是从缝隙里钻进来。
常喜抱起手臂在门口,躲在屏风后面朝里面探头探脑张望,但始终不敢往里靠近。
西苑分给女官的院子都不大,正屋也是两盏灯就能照透横长内室。
屋室左侧尽端是垂着秋香色帐子的架子床,最右边则为书案、博古架。
除了墙上几副琴谱拓印图外,连摆设也没有几件。
看起来就不像是一个长居的地方。
李景淮拿起撂在边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糖盒。
盒子表面还有损坏,原本镂刻着彩蝶戏花的纹路不知道怎么被折断了一块,蝴蝶的翅膀断了一边,破出了一个拇指大的空洞。
里面是十几颗紧密相挨的玉腰糖,因为渗了水汽进去,糖都有些融化,就好像昨天沈离枝拿着问他的那颗一样。
他捏起了一粒放进嘴里。
糖在舌尖融化,他眉心紧皱。
真苦。
苦意都从舌尖延至胸腔,他就带着满腔的苦涩偏头看向一侧。
摇曳的烛火将人影都投在那放下的秋香色细花纹帐子上,却丝毫看不见那帐子里躺着的人。
值夜的太医来了两人,把过脉后就站在帐子外斟酌商议起药方。
这才入了秋,气温也不见低。
沈离枝的身体按理来说不算弱,上一回掉进瑶池里也没有这么大的反应。
李景淮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着空无一物的琴案上,想起她哭得通红的眼和鼻尖,舌尖上的糖仁慢慢溢出甜味都盖不住那苦涩,他用切齿将那颗融了一半的玉腰糖嚼成碎,直接吞了下去。
就是突然不想被那甜腻腻的味道缠上。
一位深青色长衫、花白胡子的太医走了过来,对他拱手一礼,“太子殿下。”
他回过神,手指还在摆弄着糖盒,“如何?”
“回殿下,沈大人这是心急气躁,外加邪风入体,只要好生休养些时日,就能康复如初。”
李景淮眉心未松,稍一颔首,示意知晓。
“去煮药。”
两个太医一直被室内的压抑的氛围所笼罩,一听这赦令,急不可耐地提起箱笼告退而去。
白杏端着装满冷水的铜盆从外回来,看见常喜公公还在当门神,不由一惊。
太子还没走?
常喜对她使了一个‘友善’的眼神。
动作快些,小心太子发脾气。
白杏委屈地垂下头。
沈离枝的院子里仅她一个随侍的宫婢,她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太子还嫌她手脚不够快。
一想到太子还在里面,白杏就感觉今夜特别漫长难熬。
太医已经下去熬药了,可等药熬好少说还得有一个时辰的功夫。
沈离枝烧得太厉害,在这个期间就只能用冰水先降温处理,以免烧坏人了。
白杏偷偷瞥了一眼太子,见他目光落在别处,这才毕恭毕敬抱着铜盆行了一礼,委婉道:“殿下,奴婢要给沈大人擦身了……”
这总能把太子给送走了吧?
白杏心里设想得很美好,刚送一口气就听见前方太子的声音传来。
“你下去。”
“……”白杏猛然抬起头,傻愣愣地看着从她身边大步走过的人,“啊?!”
太子已经走到了床边,撩袍就坐下,他抬起手,指着床边的案几,“把水放下,你出去。”
白杏脸色一变,鬓角的神经都突突狂跳起来。
太子横来一眼,凤目含威。
这哪是一个小小宫婢扛得住的。
“……是、是。”白杏小步挪了过去,趁着放下铜盆的时候往里面看了一眼,可惜并不能看透这层帐子。
也不知道沈大人是昏过去了还是醒着,她可知道自己危了吗?
白杏咕咚一下吞下口水,壮起胆子对太子低声道:“那、奴婢……奴婢就在门口等着,若是殿下有任何吩咐……”
“出去。”
太子没有耐心,挥手打断她的话。
白杏再没有胆子多说一言,顿时紧闭着嘴,提脚后退,和常喜一同退到了门口。
门吱呀开了,又轻轻关上。
从门缝里挤进来的风吹在屏风上扑扑作响,最后又无力地四散而去。
只有烛火被这股风吹得摇曳乱舞了好一阵。
李景淮挑起床帘,帐子里沈离枝双目紧闭,脸上烧得通红一片,就连那原本没有血色的唇瓣也是嫣红发肿的,就好像被人肆.意吻过一样。
他在她唇上看了几眼,才转过头把手伸入冰水中把里面泡着的帕子拧得半干。
沈离枝被这阵哗啦啦的水声惊醒,她本就只是半昏半睡,并不安稳,睁开眼看见坐在床边的人并非白杏,就醒得更彻底了。
“……殿下?”
李景淮听见她的声音,目光一移,落在她迷离朦胧半张的眼睛上。
他提起帕子解释,“太医说你烧得太厉害,要用冰水擦身降温。”
沈离枝飞快地一颦眉心,目光朝着他身后望去,哑着嗓子问道:“白杏呢?”
“孤就在这里,你还要她做什么?”李景淮伸手去拉她藏入被子里的手臂。
“殿下千金之躯,这、这样的事怎么能劳烦……”她眸光回转,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只是唇角扯得有些发僵,就好像实在心力交瘁无力,再没办法维持表面的从容镇定。
只想快些把他打发走。
“劳烦?”李景淮拉出她的小臂,脸却凑近她道:“我都做了不下七八回的事,现在才说劳烦,不觉有些晚了?”
虽然她每回都是又推又拒,往往还没擦干净,又挣扎出一身的热汗。
最后又是白擦了。
那些旖旎的事让他眸光变了几瞬。
沈离枝手指紧了紧,在他的提醒之下也想起了这些事,她抬起双目,凝视着他的眼睛,柔声劝他。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太子原本还缱绻柔情的目光在她的话音落下时瞬时大变,“你说什么?”
她丝毫不畏惧他森寒的目光,“殿下、应该更懂的……及时止损,斩草除根。”
错误的开始,何时停下都不会嫌晚。
既是他从来不需要的情感,要斩就该斩得果断。
何必还要在她身上浪费这些时间?
李景淮看着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可怕,他的唇死死抿紧,就好像随时会说下比她还绝情的话。
他心里太不痛快了。
原本半干的帕子被他一用力握紧,剩余的水就争先恐后地被挤落。
滴答落下的水声,让人的心情更加急躁。
舌尖上那苦涩的味道又返了回来,李景淮神色复杂。
“你当真,就舍得?”
沈离枝静默了片刻,又用那细弱的嗓音低声道:“当断则断,不受其乱。当断不断,必受其难。”1
李景淮盯着她,那张温柔又虚弱的脸,看起来却是那样的可恨。
她断得好快,放弃得好潇洒。
就好像是一根说砍断就能砍断得麻绳。
她飞快的抽身离去,毫不留恋。
那,往日与他的那些缠绵韵事,她都当什么了?
被狗咬了一口,既往不咎了么?
李景淮后脑壳闷疼,好像被人当头抡了一棍。
这时候宁愿她计较,宁愿她再哭再闹,向他要承诺要位置。
也不想她分得这么干净利索。
李景淮研读圣贤古籍、通习兵法策论,可是他没有研究过女人。
他怎么会知道,这世上还有像沈离枝这样的人。
哪怕身心都交出后,也能说不要他,就不要他。
“枝枝,好无情啊。”李景淮恨的咬牙,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学着她洒脱放手吗?
李景淮又沉默地盯着她半响,不难看出她的心思。
只要他一起身,她就会高兴地唤白杏进来替代他的位置。
他不是唯一,也不是她心中非要不可的那个人。
李景淮用力握了一下手中的帕子。
越是如此,他越不可能起身离开。
因为他还不打算拱手让位,让人取代。
沈离枝晕乎乎的脑袋是想不明白。
一番话说完,李景淮非但没有被她气走,反而伸手把她拉了起来。
她实在没有力气挣脱,只能顺势往他肩头倒去。
怎会如此?
他不要面子了?
她都说得那般直白了,太子居然也忍着气,还要坚持给她擦身。
“太子殿下……?”
李景淮脱她衣服的动作丝毫不生疏,他用手压住她的肩,不让她能起身。
“不想被我看见,就不要乱动。”
他的嗓音就在耳边,带着潮气拂过耳廓。
他们是正对着正的,沈离枝下巴就搁在他肩膀上。
她出神地望着后面的帐子,慢慢露出了茫然。
太子是觉得还不够吗?
蝶院在沈离枝病的这几日里,还在有条不紊地修缮重建。
等到她身子大好,太医复查后宣布可以停药的时候,常喜公公就派了十几个小太监一起来帮她搬家。
就好像之前她和太子闹生分的那些事情都未发生过,一切还在按着太子的设想而进行。
沈离枝没有半分挣扎和反抗。
温顺地配合,不让常喜公公有半分为难,常喜来之前打了一堆劝说的腹稿都没有了用武之地,顿时只能悻悻然地感谢了一番。
“沈大人,我听说蝶院可是离三重殿最近的一处院子,而且是工匠们日夜兼程赶工,才能这么快建好……”
因为常喜派来的人足够多,而沈离枝的东西又特别少,白杏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只能在沈离枝身边叨叨。
“……里面的家具摆设都是从太子的私库里出的,可见太子对大人还是上心的。”
白杏说了半天,看见沈离枝脸上始终挂着事不关己的淡笑,好像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她不由叹了口气,上前把这温柔美人扶起。
“大人,他们在这里搬东西,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不如我们先去蝶院哪里瞧瞧?”
“好。”沈离枝既已经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去争,也没有任何别扭的神色。
住在哪里,都逃不脱这东宫。
对太子而言也只有远近的区别。
谁又能管得住他的脚?
白杏扶着她在蝶园里转,除却刚刚移植而来的花木还有些蔫头耷脑,但是不可否认,这重新布局后的蝶园不比小和院差。
而且绣闼雕甍,处处精美别致。
刚在里面转了半圈,两个小太监就眉开眼笑地抬着一口瓷缸过来,他们问道:“大人的这鱼和荷花,可有打算放哪里?”
放哪?
沈离枝环顾院子四周,忽然看见了一个颇为显眼的地方。
她略一思索,脸上就扬起一抹笑,抬手指了过去。
“麻烦你们了,可以帮我放在那儿吗?”
小太监们顺着她所指的地方,看见了与太子寝殿外小院相通的那扇院门。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老婆你开开门。
(暴躁)黑脸金鱼:别敲了!你老婆睡了!——还让不让鱼睡觉了!
1出自《史记·春申君列传》——西汉·司马迁
还有一句作者话想说的,但是我转眼就给忘记了。
难受。xxxxxxxxxxxxxxxx
以上假装说了,晚安小可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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