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不是(1 / 1)

蝶院里的工匠早早歇了工。

院子里面除了凌乱的木材、混合的泥浆就是杂草和碎石。

李景淮往里面看了一眼,就对身后的人抬起右手,示停。

“殿下……”常喜迈着小步伐还想跟上,他手里撑着竹伞。

太子大步离开伞底,细雨就沾湿了他的黑发,雾气萦绕在他身上,像是冷气在弥漫。

他带着一副生人勿近的疏冷,忽然偏头,冷声道:“滚开。”

常喜被吓得一个哆嗦,止住脚步不敢再贸然靠近。

身边的赵争已经单膝跪地,埋下头不敢吭声。

其余人更是噤若寒蝉,在面面相觑中窥出些蹊跷。

太子的情绪不稳定。

李景淮呵斥了一声后也惊觉自己的失控,他抬手扶住额头,静默了片刻。

岁数渐长,他也逐渐学会如何当好一个帝王。

不能让人摸清喜好与厌恶,高兴或难过。

甚至可以说,身为一个掌权者,他应摒弃任何过激的情绪。

安静能让他稳固心神。

小雨缠绵如丝,在脸颊上留下湿润的痕迹,李景淮缓缓睁开眼,又挥了一下手。

“你们留在外面,无召不得入内。”

常喜不敢再冒出头给他削,连忙退了两步,老老实实躬身听令,“是。”

其余人更是令行禁止,不敢不从。

伞也不敢递出,常喜就眼睁睁目送着太子在溟濛霡霂中一个转身,沉着脚步跨进院门。

蝶院里大多建筑都被推翻倒地,新立起来的几根柱子就孤零零地立在天地之中,被雨浇了个透湿。

李景淮踱步走上台阶,往四周张望。

光秃秃的院子没有多少地方能藏得住人。

更何况沈离枝原本也没打算躲着,只是没有人会想到她会待在狼藉一片的蝶院里,一呆就是这么久。

她从墙角的木堆上站了起来,在乱飞的细雨中迎着太子缓缓而来。

那张小脸被冰凉雨丝冻得没有了血色,更凸显出那双眼睛黑得惊人。

像是浓墨点画,在烟雨当中冷凌凌地晕开。

李景淮没有出声,目不转睛盯着她,就像凝望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

她翩跹而来,却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若隐若现的疏离。

李景淮不敢妄动,就好像一动,这只蝴蝶就会被惊飞,然后从他的眼前消失不见。

他握紧手,手心潮湿,是渗出来的薄汗。

也是他这一路来无处安放的不安。

沈离枝走到台阶下,慢慢扬起头,牵起唇角对他微笑,一如最初所见的那番模样。

温顺柔和,毕恭毕敬,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但却让人无端觉得很难受。

“殿下。”

湿漉的长睫和眉毛上都沾着水珠,她抬起眼睫都像是费了一番力气。

玉润透彻的肌肤此刻都透着无比脆弱的苍白,像是一张薄可透光的纸,映出她藏在笑容下的仓惶和悲戚。

“沈离枝……”李景淮凤眼微阖,因这俯看视角,轻易就能将那张复杂的笑脸收入了眼底。

他站在高台上,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

可他语塞了,除了硬邦邦的那三个字,再张口,却找不出话来。

他不明白。

为什么看见依然在东宫,还在他眼皮底下,甚至是会朝他走来,对他笑的人。

心里那空虚的黑洞还不能被堵上,反而越扩越大。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移开。

他思忖着,纠结着。

若把现在这个局面当作一场战役,他无疑已经腹背受敌、攒锋聚镝。

他感觉到了危机,迫在眉睫。

沈离枝笑了一下,左眼底下的泪痣也随着她盈起的脸颊微晃。

“殿下,吃糖吗?”

她手指间捏着一颗琥珀色的糖,扇形的糖翼已经有些融化得透明,也不知道她拿在手里多久了。

她举高手,伸到他面前,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异样,是温婉柔顺,是轻音慢语,没有半分疾言厉色。

李景淮看着她露在自己眼前的一截手腕,羊脂一样的肌肤上还有他昨夜肆.虐的红痕。

他没有管那颗该死的糖,手指握住她的手腕,声音涩然道:“你手这么凉,下雨了,也不知道避雨吗?”

他避而不答,沈离枝却自问自答。

“殿下不喜欢吃苦,当然不会吃。”

她手指骤然松开,那颗黏糊糊的糖就掉了下去,从李景淮的手背上擦过,留下一道不容忽视的感觉。

让他心里发毛、发黏。

就好像什么东西正在滋生,而他张皇失措,毫无头绪。

他不知道该怎么阻止这种异样在心口弥漫。

半响他才抿了下唇,垂眸看着她的眼睛,“跟我回去。”

沈离枝微一歪头,隔着纷飞的细雨打量他的神情。

若说先前只是六分的猜疑,在李景淮如今的反应中已然变成了十分。

她缓慢地问出声,“殿下为何要骗我?”

“……我们回去再说。”李景淮咽了一下,嗓音发涩发闷,就好像是快要腐朽的齿轮,找不到转动的方向。

沈离枝没有动。

李景淮的手往上,包裹住她的微颤的指尖,他声音很轻,像是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孩子,“你着凉了,跟我回去。”

沈离枝置若罔闻,但却有了反应,她的手腕开始用力后拉。

用那可笑的力气一点一点,想从他的桎梏中抽回自己的手指。

李景淮手很用力握着,沈离枝不管不顾地挣扎,如此之下,势必会弄伤手指。

她弹琴弹得那么好,一定不会想弄伤自己的手指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架势来抵抗他?

李景淮茫然地慢慢卸下力,任凭那纤细柔软的手指一根根逃出他的圈禁。

从食指到中指,再到无名指。

“殿下一直在骗我,是不是?”最后一根指尖离开的时候,眼泪疯涌而出,沈离枝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根本不是他,对不对?”

他自知道总有天会被戳穿,但是他没有想过会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李景淮的心彻底塌了一块,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沈离枝。

心如刀割。

曾几何时他觉得沈离枝这张脸很适合哭,翠眉杏目,楚楚动人。

但是真的看到时,才知道这种美他无法消受。

他根本不舍的让她这样大哭。

沈离枝哭得眼睛通红,唇瓣轻颤,像是肝肠俱断,无法接受,可她的唇角还是微微扬起,即便嗓音发颤也还在极力保持平缓。

就是指责,她也不会对人歇斯底里地辱骂。

旁人的爆发是崩天裂地,她的却是不断往里崩陷的沙丘,只将自己掩埋。

她的眼泪比雨急,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像不要钱一样争相恐后地涌出。

一粒粒掉了下来,落在她手背上,瞬间就四分五裂。

李景淮慌了。

是不是那个人,当真这么重要吗?

她肯委身、会屈服就只因为将他当作了记忆里的那个人?

他竟然比不上那个人……

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焦虑地想要找寻突破口,解开这场僵局。

是该命令她、责怪她,还是继续骗她、哄她。

快啊,她哭得那样伤心,总要做点什么反应。

事实上他就愣愣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能思考。

他和雨中的屋柱区别唯在他还能呼吸罢了。

他没能反驳。

沈离枝默默流着泪,半晌才轻轻呵出口气,她用力掐住自己冰冷的指尖,以疼痛扼住自己失控了的泪阀。

眨了几下眼,用眼睫上挥去水雾,沈离枝转过视线,看向他身后。

原本旧屋已经被夷平,像是一些尽可掩埋的往事,不足挂齿。

她虽然没有歇斯底里地哭喊,可是嗓子却也憋得嘶哑了些,“杨嬷嬷说殿下向来恪守己心,因而可以做到不惧、不畏、不忧、不虑,殿下不喜欢意外,不喜欢无法掌控的情绪。”

李景淮像是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但又无力制止。

“殿下克制了对蝴蝶的恐惧。”她伸出手指,指着他身后空荡荡的屋础。

又收回手,指着自己的心,抬起泪眼,轻声问他:“如今,是想从奴婢身上学会克制爱人吗?”

看着那点在心口的手指,李景淮喉结滚动了一下。

“……是。”

雨越下越大了,好像一片雨帘,垂在两人的视线之间,谁也看不清对方脸上露出了什么表情。

一得到回答,沈离枝飞快朝他曲膝一礼,转身就走。

甚至没有听见他说出的‘但是’。

可是他当真吐出了那两个字吗?

李景淮自己都不确定,又或者自己都不相信。

最初的最初,他不正是因为抱着这样的心态,才纵容沈离枝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

但是——

这一次他能动了,脚步紧跟着沈离枝的身后。

一步步踩在她留下的脚印上,追了上去。

常喜和赵争等人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可这诡异地氛围让他们机灵地选择闭口不问,只管跟着。

若是有人路过看见这一连串走在雨中,连伞都不打的队伍,定然会觉得奇怪。

但是最奇怪的还莫过于太子居然走在一名女官的身后。

沈离枝一股脑地向前走。

李景淮就跟在她身后,距离不远不近,刚好隔着两三步。

她走快,他也走快。

她放慢,他也放慢。

雨越下越大,打在人头顶也微微有些生疼,李景淮脱下外衫快走几步罩在沈离枝头上。

沈离枝也没有拿手拉着,虚挂在头顶的衣服很快就随着她的走动被风雨吹了下来。

太子的衣服就这样落进水洼里,像是什么垃圾很快就被抛在了后面。

李景淮停步,看着地上的外衫须臾,弯腰捡起,提在手上又快步跟了上去。

要是这条路再短点,最好前面就是尽头。

这样,她是不是就会停下离开的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老婆吵架归吵架,别淋雨啊。(委屈到不会讲话的沉默跟宠)

(友情提示)枝枝所讲的具体参考39章,狗太子就是这么想的。

衣服和道路参看50章,此一时彼一时啊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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