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谭总工所提的适当修改图纸的事,戴誉在会上并没有表态。
他需要先去确定一下,所谓的需要修改的细节到底是什么。如果是对机身结构的优化,或者对某些无关紧要小零件的修改,他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若要改动图纸的关键细节,恐怕他就要与对方直接对线了。
谭总工的安排还在继续:“上级对于十三号机试制的期限要求卡得非常紧,从现在开始算起,我们厂满打满算还有一年的时间。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需要试制出原型机。”
十三号机领导小组的副组长,是个长相粗犷的中年人,名叫廖骞,同时兼任测绘设计联合办公室的主任,也算是戴誉的顶头上司。
廖主任插话道:“如果按照我们以往惯用的串行工作流程,一年的时间是不可能成功交出原型机的。我印象里曾经最快的一次交付也要一年半的时间。”
“所以这次才将大家聚到一起开会,一是确定十三号机的总方案,二就是制定总规划,对接下来一年的工作内容进行部署。”谭总工的面容严肃,少了平时相处中的和煦,对众人交代道,“正因为时间紧任务重,所以这次我打算用交叉作业法,来弥补时间上的劣势。”
有人在底下问:“总工,这个交叉作业,要怎么交叉啊?”
“就是将设计,试验,试制,试飞等工作流程进行平行交叉,比如,总体设计稿出来以后,我们就马上拿去车间搞模线。而在做详细设计稿的时候,也要同时进行工艺装备设计,给出工装图纸。再比如,机身组那边在修改图纸的时候,我们车间里已经开始进行工艺准备和工艺装备的制造了。”
廖主任点点头:“这种方法确实好,中间几乎没有等待的时间,每一环都是无缝衔接的。但是,这也对同志们的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果哪一环出现了问题,将直接影响整体项目进展。”
话落,廖主任又看向戴誉:“戴组长,机身组的担子不轻啊!你们的设计图是第一个环节,万事开头难,但也得抓紧时间呀!”
戴誉只道:“之前空气动力研究所拿出的机身设计方案可以说是最佳方案了,参与这个方案设计的几乎全部是气动所的骨干研究员。如果制造工艺可以跟得上,我是不建议厂里对设计图纸进行改动的。而且详细图纸已经出来了,其他组的同志完全可以从现在开始进行工装设计。”
完全没有必要等着他对那些所谓的小细节进行调整后再全面投入工作。
谭总工没说什么,只拿过一份清单,在上面勾勾画画了好几处地方,才递给廖主任:“不要再拖延时间了,先把这份清单交给工艺处工装科的人,赶紧按照清单进行工装设计,再给小戴留一些时间进行其他细节方面的修改。”
散会以后,戴誉跟在谭总工身后去了主任办公室。
“坐吧,我也正有事要找你呢。”谭总工指指对面的椅子,又拿起茶缸灌了一口。
“我就是想先跟您确认一下,刚才在会上,您说的那些需要修改的细节。到底是哪一部分的?”戴誉想了想,还是决定直言,“这份方案在气动所精雕细琢了一年多,凭我目前的个人能力是不可能拿出比它更好的方案的。”
谭总工在头皮上撸了一把,叹气道:“气动所拿出的方案确实挺优秀,关键就是太精雕细琢了,连螺栓和螺母的尺寸都要精确到小数点。”
戴誉对工厂的生产工艺还不太了解,并没有直接否定他的说法,只疑惑问:“不是研究所给出的图纸越详细,越容易对零件进行加工嘛?”
“理论上是这样的,但是咱们工厂里生产也是要联系实际的。”谭总工给他举个例子,“水上飞机的制作原料,有一个硬性要求就是防水还得防震。”
戴誉点点头。
“飞机零件是通过螺栓和螺母连接起来的,别看螺栓只是一个小零件,但是它的可靠程度直接影响飞机的使用寿命。飞机在飞行过程中会有明显的震动和颠簸,这就要考虑到螺栓的防松问题。”
戴誉继续点头,没搞明白这跟让他修改图纸有啥关系。
“咱们厂的技术员专门针对螺栓防松的问题,设计了一款特制防松螺母,”谭总工骄傲道,“这款特制防松螺母只有我们厂可以生产,而且拥有专利权。”
戴誉捧场地发出惊叹。
“咱们厂一共生产了十几种规格的这种特制防松螺母。”谭总工用铅笔指了图纸上的几个点,“但是没有一个型号是能与气动所提供的图纸完全对上的。”
戴誉:“……”
不来工厂走一遭,他是万万想不到有一天会因为小小的螺栓螺母修改图纸的。
实际上,针对螺栓螺母的修改并没什么,对总体性能的影响微乎其微。
谭总工又给他指出了几处类似的问题,能改动的地方,戴誉都点头应承了下来。
不过,虽然他嘴上答应了,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回了机身组所在的小办公室,戴誉叫上他手下目前唯二的两名组员,开个小组会。
这两名组员,一位是谭总工的亲儿子谭戈,另一位是个名叫郑众的年轻设计员,与谭戈的情况差不多,中专毕业后进设计室工作两年,一直给人打杂,上个礼拜刚从正在试飞的那个直升机项目组转过来。
据说他们机身组还有从北京调来的其他成员,但是这会儿还没到岗。
“我去总工那里打听了一下,需要改动的都是小细节。”戴誉将图纸铺到绘图桌上,指给他们看,“你俩的制图水平怎么样?”
戴誉这两天想下车间去看看,所以不想在修改螺栓螺母这样的事上磨叽,干脆将工作摊派下去。
两人都谦虚地说:“勉强及格。”
戴誉不知他们是谦虚还是实诚,挑出其中的一张图纸,让二人照着绘制一下。
然后,他就沉默了。
他平时只用十来分钟就能画完的图纸,被这俩人拿着圆规、三角尺、绘图模板等作图工具轮番招呼,折腾到快午饭时间才出图。
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差生文具多……
将两张图纸拿过来瞅瞅,戴誉面对这种状况也有些挠头。
他在北京的这几年,交往的人里不是大拿就是大拿预备役,哪怕是在三系工厂里,来往的也都是车间主任和工程师之流。
除了与工人们打交道的时候,并没有需要他向下兼容的情况。
在设计室里工作两年了,作图水平还是这个熊样,戴誉真不知道是自己要求太高,还是他们水平太菜。
也许是一直在设计室打杂的缘故,并没人系统的教过他们怎样制图。
戴誉从包里掏出自己进气动所那天,做安全培训的时候得到的《飞机设计员手册》。
“谭戈的基础比较薄弱,不过,高中并不学习这方面的知识,你能画成这样,也算不错了。”戴誉绞尽脑汁地鼓励他们,“郑众应该是在中专学过的,一些小细节做的比较好,但是速度太慢了,还得多练练。”
二人赶忙点头。
“你俩最近什么也别干了,把咱们组的所有图纸都临摹一遍吧,”戴誉将那本《飞机设计员手册》推过去,“有空的时候,把这个也看看,觉得有必要可以抄写一份。”
二人又齐齐点头。
他们已经看到封面上的红五星和气动所的字样了,知道这份资料应该是人家研究所里的内部资料,十分宝贵。
原本还想给他们布置任务呢,可是遇上这两个连实习生都算不上的组员,戴誉干脆啥也不摊派了。
先把基础打牢再说其他吧。
就地散会,招呼二人一起去食堂吃午饭。
二机厂的面积颇大,所以食堂是按照车间的布局划分的,每三四个车间之间就会有一个食堂。
戴誉他们就近去了二食堂。
可以看出谭戈在厂里的人面确实很熟,不时就会有人跟他打招呼。
“小谭,这是你们设计室新来的毕业生啊?”有个干部模样的中年女人问。
谭戈赶忙解释:“这是刚从北京调过来的气动专家,戴誉,戴工!人家是我们项目组的机身组长!”
又对戴誉介绍:“组长,这位是工艺处的薛副处长。”
薛副处长主动与戴誉握手:“欢迎你啊,戴工!”
戴誉呵呵笑道:“薛处长,以后的工作上少不得要请工艺处的同志帮忙,提前打个招呼,请您多多关照了!”
“好说好说。”
三人去窗口打了饭,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
戴誉问出心中疑问:“我没来咱们厂之前,听说二机厂设计室的科研水平相当高,厂里自己培养的设计师也很多。不过,今天一上午看下来,咱们设计室里的设计师似乎没有多少?”
而且水上飞机这么大的项目,居然只给他配了这样两个半吊子的组员。
这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吧?
这种水平的设计员,基本就是让他带学生了,能帮忙的地方十分有限。
二机厂的设计室实在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除了有一个厉害的谭总工,其他方面都比他预计的差远了。
餐桌对面的两人不约而同停下吃饭的动作,互相对视一眼,谁也没有擅自回答。
酝酿了快半分钟,谭戈才有些含混地说:“目前设计室里的这些同志,都是政治十分过硬的。”
戴誉:“……”
懂了。
怪不得搞水上飞机试制,还得向上面求援调派人手呢。
原来是以前能用的人,现在都不能用了。
人才出现了断层。
戴誉也没自讨没趣地问那些设计师都去哪了,转而打听:“厂里有专利权的那款特质防松螺母,不是已经生产十几个规格了嘛,为什么不能照着我们设计图上的尺寸重新生产新规格的螺母?”
二人又对视一眼,这次是郑众为他答疑的。
“螺栓和螺母都是由四分厂生产的,四分厂那边的政治任务比较重,暂时可能找不到人帮咱们设计生产新规格的螺母。”
戴誉:“……”
千篇一律的答案。
之后的几天,戴誉按照要求快速将图纸修改完,就一面指导两个组员制图,一面跑去与十三号机相关的各车间转悠。
他之前虽然在三系工厂的车间呆过,但是其规模与这种飞机制造大厂完全没有可比性。
生产程序与生产工艺也截然不同。
飞机制造相对来说更精细一些,机械化和自动化程度相对比较低,特别是机体装配焊接这样的工作,手工操作才是主要的工作方式。所以,这里十分考验工人和技术员的技术水平。
谭总工早就从儿子那里听说了戴誉整个礼拜都往车间跑的事。
礼拜六这天开完方案讨论会,他将戴誉叫来办公室,随口问:“在车间呆了一个多礼拜了,有什么想法嘛?”
“国营大厂果然是名不虚传呐,这么多天看下来,感觉挺震撼的。”
谭总工好笑道:“这话不实诚,你不也是在机械厂长大的嘛,有什么可震撼的!”
“我平时都在生活区和厂部打转,车间是一次也没进去过的。”戴誉继续补充,“而且制造发动机和制造飞机的场面肯定不一样啊。光是各种机翼和机身的装配型架就看得人眼花缭乱了。”
“还有吗?”
戴誉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感觉咱们厂里好像比较缺人手。尤其是基层技术员和设计员,并不能保证每个车间都能配备两名值班技术员,有时候师傅们遇到图纸上的问题,无法找到人及时解惑。”
谭总工长叹一口气,没吱声。
“其实,您既然可以跟部里争取到一个工作队来配合生产,完全可以再想办法从别处选调一些优秀人才来填补空缺嘛。”
“这个时候往厂里调人也不好调,我们这个行业的专业性太强,省内基本没有合适的大专院校可以招人,外地的想要找专业对口或者有技术经验的,也不容易。如今的大学里似乎没人在管这方面的工作,我早就试过了,没有回信。”
“去别的单位挖角就更不可能了,都是各单位培养出来的宝贝蛋,能留到现在的都是政治和技术过硬的,谁舍得送到咱们厂来?”
被他这样一说,万事不愁的戴誉都跟着上火了。
在厂里忙碌了一周,礼拜六这天戴誉总算能按时下班回家。
筒子楼那边还在通风,他们两口子仍住在戴家,所以他每天上下班通勤就要一个半小时。
戴誉累得要命,跟家里人说了会儿话,就拉着夏露回屋睡觉去了。
“你工作的事已经定下来了,你要是想上班,下个礼拜一就可以去报到。”戴誉将一份报到材料递给她。
闻言,夏露顿住往床上蛄蛹的动作,赶紧回身接过牛皮纸袋。
打开纸袋,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看到上面写着“滨江市计划委员会物价处”的字样,她的一颗心总算有了着落。
笑眯眯地在戴誉脸上啵了一口,表扬道:“真能干!”
戴誉这次难得地没有居功,实话实说道:“这还真不是我能干,主要是谭叔给咱爸面子,说来说去还是借了长辈的光呐。不然,他咋不对另外四个从北京来的骨干家属这么上心呢!咱俩明天回小洋房看看去,另外,等你搬去了筒子楼,咱俩还得一起去谭叔家道个谢。”
“嗯,这是应该的。”夏露欣然应允。
戴誉连轴转了一个礼拜,好不容易能休个周末,躺在床上舒坦地长舒一口气。
迷迷糊糊地已经有些睡意了,却突然听到他媳妇趴到他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
戴誉立马睁眼,眼睛晶亮地问:“你还怀着孕呢,应该不行吧?”
“丁文婷说过了孕早期就没事了,你小心点就行。”
“……”
顾不上有点大的信息量,戴誉再次确认:“你确定没事?其实我也不是不能忍忍,还是你跟孩子要紧。”
“哦,要不还是算了,隔壁还有人呢,被人听到还怪尴尬的。”夏露口不对心地说。
“你小声点就没人知道!再说,咱俩是合法夫妻,就算被人听到了也没啥可尴尬的!”戴誉利索翻身,再用大棉被将两人蒙住,“咱家这边还真挺冷的,现在做的可以算是寒假作业了吧!哈哈!”
……
……
翌日上午,戴誉房间的门一直紧闭着,始终不见人出来。
戴母小声问:“都快十点了,是不是得叫他们起床吃早饭啊?”
戴立军周末在家休息,一面摇头晃脑地跟着广播哼唱,一面制止道:“他俩一个是孕妇,一个为了工作忙碌了整整一周,都是需要好好休息的,你现在去叫啥?要是睡醒了自然就起来了。”
话落没多久,小夫妻俩就穿戴整齐地出来了。
跑到在门口洗漱的二人跟前,戴母问:“你们这是要出门呐?这么冷的天在家呆着多好!”
戴誉抹了一把脸说:“我俩到我老丈人那边去一趟,小夏的工作虽然是我们副厂长帮着找的,但是看的还是我老丈人的面子。我们过去跟他说一声,让他帮我俩还这个人情去。”
戴母心说,夏厂长招了自己小儿子做女婿,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怎么一直被这小子占便宜……
二人简单吃一口早饭,就去了小洋房。
不过,进门的时候,才发现客厅里还有其他客人在。
来人正是上次被何婕提过的徐副厂长。
戴誉跟人打了招呼,扶着夏露在沙发上坐好了,就跟在丈母娘身后去厨房泡茶。
“妈,徐副厂长咋又来了?还是为了他儿子的事啊?”
“好像不是。”何婕压低声音说,“厂里也开始组建革委会了,上面指派了一个主任过来,其他厂领导都是委员。我估摸着老徐是来探你爸口风的。”
戴誉以为机械厂早就有革委会了呢,居然现在才开始组建?
“你爸那个死脑筋,真是说也说不听。”何婕吐槽道,“老徐这人还不错,背景也清白,双方要是能结个盟,守望相助一下多好啊。”
戴誉暗忖,他老丈人虽然耿直了一点,但是政治智慧还是有的。这时候结的盟确实没啥用,大多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过,哪怕是多个塑料朋友,也比多个敌人强吧。
“妈,您还是准备点饭菜吧,估计徐副厂长得在咱家吃午饭了。”戴誉提醒完,就帮忙端着茶壶去了客厅。
“小戴,听说你前年提前毕业了?”徐副厂长由衷感慨道,“真是明智啊!”
“哈哈,当时也是机缘巧合。我实验室的老师要退休了,在他退休前,给我安排了提前毕业的考试。”
徐副厂长一叹:“你这是跟对了老师啊,我家徐存元要是有你一半的能耐,我就不用犯愁了!”
“我们俩没有可比性啊,存元是认真搞科研的料。”
徐副厂长有些意兴阑珊地点点头。
戴誉觑着他的神色,估摸着徐存元的工作问题应该还没解决呢。
他琢磨了片刻,突然笑问:“听我爸说存元的毕业分配方案还没定下来呢?”
徐副厂长暗暗腹诽,老夏既然能告诉女婿,肯定是已经知道自己的意图了,居然还总是在他面前装傻充愣!
见他点头,戴誉继续道:“我爸对存元毕业分配的事可上心了。我们两口子刚回滨江的那天,就听他说过存元毕业分配方案的事,还说要是分配的单位不理想,就是真的耽误了一个高级技术人才。”
夏启航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将话题拐到小徐身上,不过这会儿也不好出言阻止他发言。
话说到了这一步,徐副厂长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原是想让那小子回机械厂上班的,哪怕在车间里当个工人,也比被分去农、也比被分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强。”
戴誉摆手道:“徐厂长,恕我直言,您跟我爸都不适合在这时候轻举妄动。厂里的革委会刚成立,正是主任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你俩这会儿把自己的家属弄来厂里,不是擎等着被人抓住把柄嘛!”
徐副厂长当然知道现在这个时机不合适,但是要是再磨蹭下去,他儿子就不知会被分去哪个犄角旮旯了。
“您也不用太担心!我爸上个礼拜就把这件事托付给我了,让我帮您家徐存元想想办法找个合适的工作。”戴誉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正在二机厂的设计室工作,您要是同意,我就去跟我们厂长求求情,往华大发个函,把徐存元要到我们二机厂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