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略历5125年八月末,长安城郊下了一场惊世骇俗的圣光雨,不过那场金雨因为落在了一座瞒天过海的樊笼大阵中,因此除了长安城内的文士学子,世上看到这场雨的不过寥寥数人,而且等他们把目光投注到温故石庐这里时,圣光渐敛,不着痕迹。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把这次“圣言降世”当做是方诩的手笔,暗自揣测方大家又在文道上有了何种新的领悟,或者是方大家灵感乍现,做出了呼应圣道的文章。
两道声音从东边和西边同时传到温故石庐:
“恭喜文和兄引圣言降世!”
“文和兄又有什么新文章问世,老弟恳请拜读?”
石庐内,方诩怔了许久,忽而苦笑一声,衣袖一挥,再度将石庐遮蔽,那两道声音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鲁国夫子庙前的孔孝儒笑着摇头,转身进圣庙,陈国某处庄园府邸的院中,陈通轻斥了句“好吝啬的方文和”,也转身进屋。
“既如此,仲王子又何须多等这些时日?”
方诩大家在蒲团上坐下,眉目低垂,轻声问着姜仲。
姜仲在那张写着《归园田居·其一》的诗稿上补完最后一句‘复得返自然’,然后搁下毛笔,道:“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方大家以樊笼阵困我,原意在救人,只是我与大家见解不同,彼时心中有怨,若当即作文破阵,只怕文气不纯,难请圣言。”
方诩了然点头,道:“仲王子用这十日理顺心意,一旦时机成熟,正可一举破之。”
姜仲微微摇头道:“晚生着实没有十足把握,仍在‘侥幸’二字上。”
方诩不再多说,道:“此局,仲王子赢了。”
姜仲站起来微微躬身,道:“有一句话一直未对方大家言明,临别之际,不敢继续隐瞒,此局与方大家之赌,无论输赢,晚生都断然不会辅佐宇堂太子。”
方诩抬头看向姜仲,姜仲淡淡道:“晚生与那座王宫早已恩断情绝。”
方诩不解:“终归是血脉至亲,如何恩断情绝?”
姜仲转头看向小院,语调平静道:“那夜我在春秋阁上写下《静夜思》,意料之外引下月华精要,觉醒了文胆,随后姜帝陛下赐了几道菜,我当时还暗自庆幸,想着自己不幸际遇终于要有所改观,可是我没想到,还未来及享用姜帝御赐的食物,一把阴狠冰冷的匕出现在我的背后。”
“仲王子以为是玉堂太子派去的刺客吗?”
姜仲摇头:“仔细说起来,那人算不上什么刺客,应当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寻常太监吧。”
“人中是说姜国王宫内竟有内侍胆敢行刺王子?”
姜仲笑起来,道:“我算什么王子?”
方诩又问:“人中知道那内侍是何人所派?”
姜仲道:“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布置那样一个看似经不起推敲,实则毫无破绽的杀局,纵观那几位血脉至亲的兄弟,唯有二王子姜宇庐有此急才了。”
方诩点点头,道:“宇庐王子貌似温良谦恭,实则心机最为深沉,人中认为是他,不足为奇,不过人中如何会迁怒宇堂太子?”
姜仲摇头道:“晚生岂敢迁怒宇堂太子?方大家可知道我如何去的梁国?”
“为那夜闯宫的刺客所劫。”
“并不是。”姜仲微嘲道:“那夜的确有刺客闯宫,不过我却不是被他们劫持去的梁国,而是拜九公主姜红蝶的离魂小流星锤所赐。”
方诩微怔,随即恍然,长叹了一声,道:“难怪诸葛国师将九公主关到星辰阁七层闭关去了。”
姜仲道:“晚生虽与方大家见解不同,但大家对人中的爱护之心,人中心中自当铭记。今番良晤,获益匪浅,待他日大事一了,必当登门拜访,就此别过。”
言罢,姜仲再行弟子礼,继而退身两步,转身离开石院,再无回顾。
此时竹林雾茫已去,那条通幽小径蜿蜒却明晰。
竹林外第一个从震惊中回过神的是李若愚,李若愚讷讷道:“竟然真让他破了。”
即使在玉饼夜宴上已经得见姜仲浩然文气,但现在得知姜仲破了方大家的樊笼阵,范宝通、杨奇策几人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不过半月,连破两位大家阵法,七……陈太傅必是圣人护佑之人吧。”杨奇策喃喃自语。
“老师!”范宝通忽然叫起来,众人看向林道出口,果见那位青衣少年似笑非笑、神态飘逸地从竹林中走出。
李若愚躬身道:“恭贺小陈先生破阵而出。”
姜仲还礼,道:“这几日有劳若愚兄照顾,他日有暇,必要再来品尝若愚兄手艺。”
李若愚诧异道:“小陈先生不要我一道去梁?”
姜仲道:“那只是在下开的一个玩笑,若愚兄须留下侍奉方大家。”
李若愚展颜一笑,道:“若愚这便回去禀明老师,亲自送小陈先生归国。”
“如此就有劳若愚兄了。”
李若愚回石庐后,姜仲对着杨奇策、杨灵瑶与项起等人颔致意,然后问范宝通:“准备好了吗?”
范宝通道:“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启程。”
姜仲点头。
项起神色激动,走上前一步,道:“二——陈先生,在下愿护送先生归国。”
姜仲正要微笑拒绝,杨奇策也走了过来,道:“在下亦愿同往。”
姜仲看向杨奇策,目露询问之色。
杨奇策道:“姜梁两国素来有同盟之谊,更兼人族本就同气连枝,合力抗魔,今我等护送先生回国,也只是聊表两国友好之义,还望小陈先生不要拒绝。”
杨灵瑶一直神色复杂,眸光流转,始终盯着姜仲,听大哥说完,轻声道:“灵瑶愿与先生共同进退。”
姜仲眉头微锁,正要拉着杨奇策去一边问话,李若愚恰好回来,道:“老师已经允准,在下送小陈先生一程。”
姜仲嗯了一声,回头对范宝通说道:“宝通,请若愚先生上车,我暂与杨公子一车。”
范宝通应“是”,然后请李若愚上车,姜仲随后上了杨奇策的马车。
“说吧,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上车之后,姜仲不得三人坐好,逼问道。
杨奇策答道:“正如刚才说的那样,我们三人要随陈先生一道去梁国。”
项起道:“二哥,杨老大已经告诉我们了,我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自己一个人回去犯险。”
杨奇策道:“此事于公于私,于大于小,你都要带我们一道去梁国。无须我多说了吧。”
姜仲道:“贵国皇帝陛下已经定了隔岸观火之策,你们三人随我去梁,等同抗旨,你们既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替丞相和大将军着想。”
杨奇策点点头,道:“这点,陈公子大可不必担心,此次我们三人去梁,是得了陛下密旨的。”
“有话直说。”
杨奇策道:“这是家父与陛下秘密定下的第二个计划,为了避免梁姜两国同盟关系再无挽回余地,陛下特下密旨由我与项小将军率领一队百人精锐入梁国助阵。”
姜仲“讶异”道:“好大手笔!”
杨奇策道:“陈先生不必惊讶,岂不闻‘兵在精而不在多’之语?”
姜仲道:“此计果然一举两得,十分周到。”
杨奇策道:“正是区区在下的主意。”
姜仲看着杨奇策,又转眼看向杨灵瑶,最后看向项起,叹息道:“此去梁国,必是凶险万分,你们这么做,又是何苦呢?”
杨奇策道:“当初梅园结拜,我们曾有祸福与共的誓约,如今只是履约践诺而已,陈公子不必多劝。”
两队马车很快入了长安城,在一座同样名为“朋来”的客栈门前停下车,众人下车后,范宝通道:“没想到老师是今日走出竹林,须得稍作收拾,方可启程。”
姜仲看向杨奇策,后者道:“我们三人也要回去准备一下,城门口见。”杨奇策驾车离去,姜仲正要进客栈,范宝通忽道:“老师,回程准备早已做好,我刚才那样说,是为替你打他们三人,这便启程吧。”
姜仲赞道:“不错,知道使计了。”
这时,另外一辆马车驶过来,不知青琴还是青鹤掀开窗帘,催道:“快上车。”
姜仲、李若愚、范宝通、范府大供奉三人急忙上车,马车朝城外奔去,不到半个时辰,马车来到城门,忽听有人道:“小陈先生,久候了。”
范宝通掀帘一看,竟是刚分别不久的杨奇策等人正在城门前等候。宝二少爷茫然回头看着姜仲,姜仲无奈一下笑,道:“算了,那位杨公子诡计多端,想来也是瞒不过他的。”
范宝通只好回道:“本想先到此处等候公子,不想公子竟先到了。”
杨奇策笑着说道:“那便一起出城吧。”
两架马车,百余便装飞骑,就此出了长安城,出城上了官道之后,一路朝南飞驰,不过刚行不到三里,后面忽然传来一道清脆明亮的喊声:“陈先生,等一等!”
众人回而望,却见一位骑着红毛狮的少女飞奔而来,少女身后烟尘弥漫,不知跟了多少飞骑护卫,只以气势而论,绝非杨奇策所率的那“百人精锐”能够比拟的。
姜仲回梁之路,又多了一人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