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燕承南年岁渐长,在政务上的见解也愈发深刻独立。
他身处高位,为免被人蒙蔽,便极尽亲力亲为。百姓的辛酸苦涩他看在眼中,明面上并无伤春悲秋,私底下却即事穷理,一心一意,为国为民。
与养尊处优的庄大人截然相反。
两人政见频有冲突,虽勉强求同存异,到底还是免不得各自争执。
例如重寒士、轻世族一事。
恰与那些贪官污吏不同,庄大人虽是当朝丞相,权势滔天,亦看重民生。他家风清白,打从燕朝建立至今,世代为官,从未有过污名。不论将哪个拎出来,都是功绩斐然的官大人。
但毕竟不经疾苦,居高临下是难免的毛病。又因先皇后备受皇帝看重,成就了皇帝重情义的好名声,他位极人臣,每每踏入殿堂,必定得如履薄冰,更得谨言慎行。不敢行差踏错哪怕半点儿。
为着皇帝的宠信,即便当今太子,他嫡亲的外甥受委屈,他也要明哲保身。
抛开庄家上下几百口人,还有多少年里累积的名誉……形势逼人,他不过是迫于无奈。
这缘故庄大人虽不说,燕承南亦清楚,乃至许多人,都心照不宣罢了。
事关重大,木已成舟,庄大人尽管不说什么,也不会在这紧要关头阻拦燕承南,却依然对他这般所为极其不满。幸好有个庄温瑜在旁相劝,将现状换个角度讲与他,权衡利弊,切入心扉。
“……罢了,罢了。”终究,庄大人着实拦不住亲儿的决断,就算仍不认同,亦不曾再追究旁的。他连连嗔怪,“我年岁大了,不如你们胆大妄为。要做什么,你且助他去做罢,总归我说话是不算的。”
庄温瑜则是笑,“您不必担心,儿子心里有数。”
“哼……”庄大人懒得搭理他。沉吟半晌,再叹息着与他商议此事的可为之处。
“既要清君侧,斩奸佞,便得下狠手。”
“早知太子决心已定,教我来办,当得从申、汪两族始,联合诸臣一齐弹劾。先举证、再治罪,乃至民愤激昂,迫使陛下颁旨,务必将其拉下马来,即刻关押入狱,问斩流放。方终。”
说罢,庄大人拉开抽屉,从中拿出几本册子,交予他。待到被收下后,庄大人轻轻叹气,面上显出些感慨,宛若积着岁月的风霜。
“你们啊,”庄大人抬手拍了拍他肩头,温声道,“现下既得先斩后奏之权,倒也为时不晚。”
庄温瑜静默地听着,心底五味杂陈。
“去吧。”庄大人遂说,“教我看看,你们究竟该当如何。”
“……是,儿子遵命。”他笑着应下,“定不教您失望。”
拉拢庄大人后,燕承南这边行事就方便许多。
哪怕燕承南还年少,做事已然极有分寸。用着皇帝金口玉言的旨意,他却一分一毫都并未为己谋私,而是打着忠君为民的主旨,如水赴壑般,斩杀一众魑魅魍魉。
恶名由他来背负,清誉则留予皇帝。一众寒门士子的感激涕零他从不居功,百姓的歌功颂德也归于朝廷。至于那些余下的,或动不得、或幸免于难的官宦世家,对他究竟是惧是恨,他亦坦然受之。
还不如每日里,回到东宫,与孟秋的三两句废话、好几番说笑,来得更让他愉悦。
而□□的影响远不止于此。在审问过某个户部郎中后,他本要严惩不贷,却乍然思及孟秋,便一个心软,只是罢官免职了。
一旁的庄温瑜朝他看去。
这责罚在他人心中理所应当,还会夸赞燕承南仁慈宽和,有容乃大,给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庄温瑜却心知肚明,他绝非是那样想的。
庄温瑜暂且寻不到缘故,只得因循苟且。
谁曾想,在那之前,他却等到燕承南亲自吩咐,命他去详查当朝二殿下——
“誉王爷?”他顿觉愕然,哪怕有所遮掩,亦在面上流露出来,透着微妙的迟疑,“这平白无故的,您为何有此想法?好似前段时日,您还与誉王爷一并在朝上……打压官僚等众?”
过河拆桥的作风不像是燕承南所为。
的确不是。
他在上回的合谋后,便和燕承启再没交集。兄弟俩见面,也不过寻常问好。他未曾发觉哪里有问题,但在孟秋的追询下,碍于对孟秋的信任,即便找不出原因,他仍听从她的,对此事上了心。
燕承南不好多说,只道,“另当别论。”
“……那又该从何查起?”
“听闻他近来多有请辞外出,父皇却不曾答允。”燕承南低敛着鸦睫,眉头轻轻皱起,摆明也有些无从下手。他思索片刻,微抿唇角,“再有,他上回亲自找来与我联手,亦是蹊跷。一并查清罢。”
庄温瑜拱手作揖,“臣遵旨。”
将一整日的事务处理妥当,就临近傍晚了。
宫门前,驭夫勒住缰绳,两匹肥马低嘶着停下。边沿悬着的銮铃晃晃悠悠,发出清脆悦耳的明朗声响。
孟秋准时抵达门口,躲在屋檐的阴影里,习以为常的接着燕承南。
明晃晃、暖融融的夕阳中,他踏下车凳,连朝着孟秋走近的步伐都略微加快,好似生怕她等得着急。他在看见孟秋的霎那间,眉眼便绽开了笑。
一阵儿风拂来,铃铛轻响着,明暖的残霞映在他面上,衬得他情态温软、眼波柔和,宛若春日的花、秋夜的月。
不远处,庄温瑜翻身下马,凝视着他从未见过的太子殿下,眼底深处藏着的,是几分恍然与明悟。
他似乎知晓那个变故是甚了。
“您回来啦?”孟秋笑眯眯的弯着双眸,又对着他们打招呼,“庄郎君,宣郎君。辛苦了。”
宣柏嬉皮笑脸,没个正型,“如秋姑娘也辛苦。”
她一时没懂,“?”
庄温瑜的答复要正经的多,浅笑着回话道,“应当的。”
相较两人,燕承南则是对她低声问着,“……我呢?”
和撒娇似的。
“噗嗤……”孟秋不禁笑出声来,避开旁人的视线,悄自拽着他的袖摆,轻言细语的哄他,“知道您最勤劳,这不,晚上有您爱吃的雪霞羹,还有汤浴绣丸。”
如此,他方才心满意足的嗯了一下。
正是少年慕艾的好时候,自然而然展现出的幼稚与小气,些些许许微不足道的情绪,却一点点儿堆积在燕承南心底,最终沉淀着,浓重得他都难以克制。连遮掩也有心无力,不自禁便暴露出来,徒留回过神后,又觉羞恼。
他无法自持的去牵住孟秋袖角,并不敢触碰到她,唯恐对她有所冒犯。
但只不过是这点儿接触,竟然已经足以令他满心雀跃。
誉王府。
暮色深沉,偌大的府邸里寂然无声,静默得如似没点儿人气。
灯火摇曳不定。
燕承启倚坐在软榻边,持着酒杯,指尖抵在杯沿处,轻轻敲了两下。叮当作响,伴着烛花噼啪,却愈发衬得他满面郁色。
他眉头紧蹙,眼底是酝酿许久的阴霾与晦暗,沉甸甸地累着,有些骇人。
“唉……”他低低叹气,携着讥诮而难言的隐晦恶意,“天命所归啊……不愧是他。”
话音落下,燕承启慢条斯理的昂首饮尽残酒,喉结轻微滚动。
“老天既垂怜于我,何苦来哉?”
“纵使重来一回,恨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低低的自嘲里,他搁下酒杯,将案上看过好几遍的信件细细撕碎。刺拉拉的动静里,他神情冷得凝结作霜雪,唇角却仍噙着笑,“不成。”
“倘若就此善罢甘休,那我此前所为,岂不作了笑话?”
他用着慢吞吞的腔调,话音也显得散漫,唯独语气里,透露出很是明显的偏执与疯狂。兼并着的,是他低低的笑声,“也好、也好……”
“不到最后,谁晓得真相几何?”
……
“郎君——”
有侍从步履匆忙,疾疾赶到门前,叩门唤道,“郎君!郎君!已有消息了!”
庄温瑜听得这话,笔下一顿,“进来。”
“喏。”侍从应答着,朝他躬身施礼,再将袖中一封信笺双手奉上,“您请看。”
信被接过。
个把天罢了,哪里能寻到什么惊天秘闻。他拆开信封,却见素白的宣纸上笔墨尚新,字里行间也无甚异处,仅仅三言两语的几声问候,落款——
皇二侄承启.谨上。
这是一封送往咸王府的书信。
说到此处,便免不得要提及天家阴私。
当今皇帝有十几个兄弟,皇帝并不算最讨先帝喜爱的,以强硬手段夺得帝位,顺势登基。而那些兄弟,大多都死在他手里,鲜有留下性命的。
这位咸王便是其中之一了。
他恰如尊名,是个清静不管事的闲散王爷,深居京都,既无政权亦无兵马。整日里莳花弄草,过得相当自在。
若非庄温瑜心中有数,也难料他藉由皇商一事,将势力遍布朝野。
但……燕承启是从何得知?
庄温瑜细细研读着那封书信,目光落在墨迹上,眸中的意味逐渐深长。
他询问侍从,“此信从何得来?”
“回郎君。”侍从恭恭敬敬的答道,“乃是誉王爷送去咸王府,又被拒了的。”
闻言,他心绪一紧,复又在揣测间缓慢松开。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世上,遇到起死回生那等奇事的,不止他一人。却不知……现如今,到底有几人了。连同燕承南的改变,是否也——
别有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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