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和季不言约好的,她抵达东市后,在纵列连叠的小巷中寻找那户人家。
途中偶有看到斑驳的墙面已然不足为奇,更多的房屋檐头残破、门窗半坏,衬着窄路两旁堆积的杂物,教人近乎无从下脚。为此,宣柏大为震撼,颇有些难以置信的意思。而孟秋却不觉得怎样。
她回想着寄体家中,对比一番,便觉得眼前这场景也不过如此。
“宣大人从京都一路行来,不知道见过多少惨事,怎么看你的表情……”孟秋问他,“竟然像是从没想到似的?”
“遇到的虽不少,却皆木已成舟,我所看见的,亦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我往日里从未去往这般清苦……”他皱着眉,语气里有些唏嘘,而更多的,则是对于百姓的怜悯与沉重,“如此破旧的屋子,哪怕不进门,都知其必定是家徒四壁。”
“这哪算破旧?”孟秋闻言禁不住笑,“起码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归处,更有好些人,别说住宿,连吃食都难以解决。您过来救济的,那些灾民们,不正是那样的吗?”
“他们……”宣柏有意反驳,但即便错在天灾,朝廷也极力补救,但那些死了的百姓,到底都已经死了。
孟秋看他的情绪骤然低落下来,略微一愣,又连忙安慰他,“大人倒也不必太过在意,穷人有穷人的活法,您尽人事以听天命,这就是再好不过的做法。”
“岳娘子说得是。”他闻言后当即好转,如似听到何等振奋人心的话语般,望向孟秋的双眸里都亮晶晶的,正是少年人最明朗纯粹的模样,“往后要做得更好,也教百姓过得更好,这才是正事!”
“……对!”孟秋点头附和,禁不住也被他引得笑了起来。
“还得多谢岳娘子开解,”宣柏则是朝着她作揖,言辞间也足以察觉的亲近不少,“看来古话说,巾帼不让须眉,此言果然不假。若比较起通透,我怕是与娘子相差甚远。”
她话语间也丢掉那刻意为之的附和,略显得随意起来,笑着回他,“这哪里要道谢……”
闲聊途中,孟秋忍不住想到燕承南。他那人打小就性子隐忍,如今十六、七岁,更是在深藏不露的本事上愈发出类拔萃。如若他难过了,哪怕自个儿闷着,一整夜都不睡,也绝无可能教旁人晓得。
莫说安慰他,哪怕对此有所察觉都堪称艰难。
同为少年,怎的他就和人家大相径庭?孟秋想到这里,一面忍不住觉得气恼,一面却又难免为他心酸。她想,这般猜谜似的,是喜是怒,谁都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哪有回回不差的?还是得教他把这性格改过来……真的改得了吗?
孟秋只叹着气。试试吧,她想。
在杂乱曲折的巷子里绕过好几回,才找到那户人家。叩门后,不过少顷,便听见里头有人应着声儿过来了。
“吱呀”~
残破不堪的木门被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
紧闭的院门打开了一道不过三四寸的门缝儿,而那缝隙里,露出小半个脑袋,极其提防地往外头看去。在三五个侍从与衣着讲究的宣柏陪同下,孟秋和开门的人四目相对,各自沉默。
那脑袋只探出小一半儿,是以,孟秋并不能看到他全貌,仅见的,便是他那对儿浅茶色的双瞳。在秋光下,如似风后湖波般,荡漾着频起的波澜,定定的凝视着孟秋。
而后,他眨巴眨巴眼,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即便要把院门再关上!
“且慢!”孟秋赶紧上前一步,又高举双手以表诚恳。当着宣柏疑惑好奇的目光下,她凑近几步,不尴不尬地朝着季不言干笑,“你别慌,我是收到信来接人的。”
季不言觑了下后面那群人,“我觉得你是来灭口的。呵,最毒妇人心!”
“……”孟秋没好气的朝他翻白眼,“快开门,没空和你多说,还有事儿,我得赶紧回去。”
“嘁——”他眼里表露的意思有些微妙。
两人又压低着声音说过几句,待道明情况,季不言方才教她进来。她答应后,再去和宣柏解释,只托辞是借宿他家的,要领人得先花些银两。
孟秋跟着他踏进小院。
情况特殊,并不好让他们在外头多等,因此,孟秋将那群人的结果告诉季不言后,便打算离开。临到告辞,两人简略又短暂的聊了几句。
“看来岳娘子这一遭,”他笑着,“可谓是旗开得胜啊。”
“……怎么听着不太对劲?”孟秋略微蹙眉,但倒也不曾深究,“还好吧,倒是得多谢你帮我照顾她们这么久。”
“白拿银子的事儿,哪有不干的。”
“还是要谢的。”
“嗯,嗯,走罢。后会无期。”
“对了,新任郡守听说很是雷厉风行,他这刚上任,你还是小心点儿吧。”
“他做他的官儿,我敛我的财,又有甚么干系?”
“那随你,开心就好。”
季不言垂下眼,嗤笑一声,“行了,可莫要教你家官大人等得太久。”
“你怎么知道?”孟秋愣住,“我应该没和你说过他。”
“都着身边亲信专门护着了,哪里还会想不到。”他斜睨着孟秋,语气懒散,似笑非笑的说着,“手段了得啊,岳娘子。”
孟秋摇头,难得的多说几句,“是有意看着我……你想多了。”
“哈?”季不言听着便笑,不怀好意的戏谑道,“以岳娘子的姿色,大可不必这般自谦。”
他说的话莫名其妙,引得孟秋瞧过去,却也懒得多理睬,索性尽数抛下。领着孟阿嬷与六六,在出门前,她默默将袖里装着银票的荷包挂在木栓上。
不论他怎么说,该给的到底要给。
细密小雨里,月白锦布的素底荷包在风里晃悠着,像是被刻意遗落下的一件物什。又仿若无意道出的委婉言辞。
就像季不言在很久之前便确信的那样,这位岳娘子,的的确确,是个难得的好人。哪怕对着他这么个徒有其表的恶徒,竟也如寻常那般对待。
……荒谬。
一如宣柏所说的,等到他们再回去时,燕承南便也大抵将济贫院一事处理妥善了。
他将此事全权交予此郡的新任郡守,周以,令其哪怕在灾情罢后,也务必要看重此事,更莫要让底下将这笔钱贪去,以致贫民无以为助。
“微臣谨遵殿下口谕。”
孟秋跟着宣柏进门的时分,恰巧听见这么一句话。她再一抬头,便见燕承南端坐书案后,而另有一弱冠青年着郡守服侍,朝着他恭敬行礼。她脚步一顿。
宣柏也习惯性喊道,“殿下——”
紧接着,燕承南循声看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随即挪开。他应着宣柏,“进来。”
“……”孟秋自觉停下来,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他如今已被叫破,而孟秋现下再扮做不知情,难免便不合时宜。因此,孟秋只得硬着头皮,装着迟钝无知。
不消多久,周以告退。
三人之中,燕承南与孟秋皆不做声,就是个不明所以的宣柏。
“奇怪,难不成岳娘子早就晓得殿下的身份?但这回赈灾,陛下着意吩咐过……”他还记挂着此事,当即率先提出来,询问孟秋,“不知娘子究竟是从何得知?”
“叮——”
【请宿主注意维持人设】
孟秋听着脑海里响起的动静,一时答不出话,“我……”
与此同时,燕承南的视线也再次落在她这儿,不冷不淡的注视着。他也想晓得,当着他的面,孟秋要如何扯出个合理的解释。要知道,他——
“是殿下和我说的。”孟秋轻声细语的话音从不远处传来。
燕承南,“……”
“!”而宣柏在听到这话后蓦然一惊,当即向他看去,目光则也复杂至极。宣柏仍旧有些不敢置信,磕磕巴巴的重复着,“殿、殿下……和你说的?”
“……对!”孟秋勉力扮出煞有其事的作态,再次肯定道,“是殿下。”
宣柏满脸的愕然,望着燕承南,又去看孟秋,在他俩之间来回辗转许多回,不禁生出些怪异。但……他也不曾听到燕承南开口否认。要知道,孟秋可是说了两回,这般笃定的语气,应当……大概……没错?
虽说陛下在离京前便一再嘱咐,让他既已太子之尊前去赈灾,便等到事罢再将这太子之名昭告天下。但……只看眼前这状况,孟秋又不是外人,那也,理所应当?
“宣柏。”燕承南见其看过来的神情愈发古怪,不禁轻蹙起眉头。他抬眼去看孟秋,微启着唇似要开口,却又在出声前,不经意发觉她悄自觑过来,隐约有些焦急与央求的样子。他话音一滞。
而宣柏很是摸不着头脑,“殿下?”
“……下去罢。”他眉头低敛,垂着鸦睫,并不去看孟秋,却一字一顿,宛若在和自个儿作对般,语气沉沉,“是……我说的。”
孟秋当即松下一口气。
等到宣柏依令退下,屋中便再度安静地不闻半点儿声响。
燕承南不做声,孟秋也不知该说什么。她慢吞吞的朝着燕承南挪过去,为他倒上一盏茶,又带有几分讨好的递到他跟前。她下意识要从茶盒旁边翻找蜜饯,却寻不到。
“咦?”她自顾自说着,“没了吗?”
“什么没了?”
“蜜饯呀。”
“……”燕承南一错不错的凝视着她,从她微蹙的眉头乃至满目茫然,皆不曾错过。好半晌,他妥协似的,轻之又轻的叹息着,连语气也是一贯的轻描淡写,“没了便不必加,下回再补罢。”
“哦……”她点着头,看着燕承南,觉得似乎有什么细节被忽略了,却又着实想不起来。
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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