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陌上川调制出解药,已经是半月之后了。
在黑暗和寂静中燕沁几乎要模糊时间的流速了,但是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焦躁。
大约是她知道身边的人是陌上川。
周围的景象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嘈杂的声音如潮水般涌进耳朵,燕沁呆愣了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陌上川站在不远处,一袭白衣飘然,神色淡漠地看着她。
燕沁下意识地冲他笑了一下,“阿川,我看见你了。”
陌上川点点头,目光落在她的笑脸上,“你要回去了吗?”
燕沁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抿了抿唇,语气轻松道:“啊,肯定是要回去的,怎么,你舍不得我啦?”
陌上川缓缓地摇了摇头,“你来到这里只是意外。”
燕沁走到他面前,“我离开之前陪我逛逛北敖宗好不好?”
“你喜欢?”陌上川不解。
“看看你从小长大的地方。”燕沁自然而然地拉住他的手。
陌上川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却也没有抗拒,任由她牵着,宽大的袍袖落下,遮住了两人交握的手掌。
北敖宗身为十三洲排名第一的宗门,自然山脉奇多,崇山峻岭湖泊流水应接不暇,景色大气恢弘,门派内的弟子皆是白衣飘然,十分符合仙门魁首的身份。
两个人隐匿了身形,免得路上被人打扰,即便这样燕沁依旧兴致勃勃。
“我还从未游玩过修真界的大宗门。”燕沁一边走一边道:“从前不管在什么地方我都不爱出门,喜欢找个地方自己待着,待得无聊了就换个地方,后来在清华山也是常年窝在山上……”
燕沁絮絮叨叨地讲着,像是想把自己这百万年的时光全部讲给陌上川听,但时间太久了,很多事情连她自己都记不起来,干脆就只跟他讲自己在清华山的日子——在还没有下山收徒捡到陌上川之前。
仿佛这样就能填补起那些没有陌上川的空白。
陌上川在一旁听得很认真,目光注视着面前的女修士。
她明明一直在笑着,可是看起来却那么悲伤和遗憾,仿佛在跟他讲述已经再也无法找回的东西。
“……其实有时候我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燕沁苦笑一声,“也许之前的我是对的,什么都别记起来,当个普通人就挺好的。”
陌上川忽然觉得她看起来很遥远,即便他现在就拉着她的手,她就站在自己身边。
他们隔着的不仅仅是两百多年的时光,还有更深的、无法让人看透的东西——一直到后来他沉睡着的青君的意识觉醒,他才想起这段与燕沁早早相遇的,才意识到当时的自己和燕沁之间,隔着的是她和青予安数百万年的纠缠与孽缘。
而陌上川的身份,只是他们重新相遇的,一个短暂而不起眼的开始。
两个人逛了整整一天,说着些漫无边际又毫无意义的话,一直到黄昏,才在一片晚霞中回到了陌上川的洞府。
“阿川啊,我真的要走了。”燕沁站在陌上川面前,轻轻地冲他笑。
“嗯。”陌上川点点头。
“抱歉,不能让你记住我。”燕沁压下心底的酸涩,佯装轻松道:“不过没关系,我们下一次见面会很快的——我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
“另一个时间里,陪着你的那个人不是我,对吗?”陌上川突然开口问道。
燕沁脸上的笑容僵住,“是你啊。”
“我感觉得到。”陌上川平静地望着她,“如果是我,你又何必心怀愧疚满是遗憾。”
燕沁眼眶一阵发热,她转过身背对着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她忽然发现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
她可以认为陌上川就是青予安,青予安就是陌上川,将二者等同为同一个人,但是无论是对于陌上川而言,还是对于青予安,他们都不觉得自己是对方。
对于青予安来说,陌上川只是他百万年无数次轮回中普通的一次,他如果不想要,完全可以丢弃掉这段记忆,陌上川这三个字和其所覆盖的人生可以简单地消失,不复存在。
而对现在的陌上川来说,青予安则是另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在他没有觉醒青君的记忆时,他只是陌上川。
即便她早就说服自己青予安就是陌上川,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亲手结束陌上川性命时候的痛苦和绝望。
青君毁了清华山,毁了秋渭洲,她却用结束陌上川性命的方式来报复青君,潜意识里她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如今却被陌上川轻而易举地问出了口。
她甚至可以现在就告诉陌上川,不要相信陌温诺和金子宁,也不要去什么秋渭洲清华山,好好待在北敖宗当你的宗主,安安稳稳过完这一世,飞升也好陨落也罢,别再和燕沁扯上关系。
可是她没有把握。
将来陌上川的每一步,都已经被浮生塔中的浮生图写得明明白白,她贸然改动,只会迎来比现在更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所以直到最后,她也只是笑了笑,道:“别瞎想了,就是你啊。”
“好。”陌上川摊开掌心,将一团白色的荧光送到了眼前面前,“这是我这些天关于你的记忆,毁了吧。”
“自然。”燕沁伸出手,指尖一点,那团白色的荧光瞬间在空气中消散地干干净净。“再见。”
而原本背对着陌上川的燕沁,也随之消失不见。
陌上川微微勾了勾唇角,“一路平安。”
一阵凉风吹过,吹得桌子上的宣纸哗啦作响,陌上川一下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有些记不起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但是也没有多在意,打算继续打坐修炼。
他坐到榻上,不经意间一抬头,却看到桌子上面铺着的一张画,然而他却对这张画没有任何印象。
陌上川皱了皱眉,起身走到桌边,仔细端详着画中的人物。
那是一名女子,身着一袭白衣,一手负于身后,腰间束着一条四指宽的金色腰带,有种肆意而洒脱的气质,然而奇怪的是那张脸只是虚虚地勾勒出浅显的轮廓,没有五官,但是陌上川却知道她应当是在笑着的。
奇怪。
这一笔一画都是他的手笔,他甚至能看得出来自己十分用心,下笔都斟酌细致,可是不管是画中的女子还是作这副画的缘由,他都丝毫不记得。
只是看着眼前的这幅画,心底有些许怅然若失。
他觉得自己应当是喜欢这名女子的,可是却找不出丝毫有关于她的记忆——除了这副尚未完成的画作。
“秋渭……洲?清……华山?”他微微蹙眉,不自觉地说出了两个地名。
可他从未去过秋渭洲。
甚是奇怪。
之后的日子总是平淡而忙碌的,陌上川身为北敖宗的宗主,宗内诸事众多,而他又要勤加修炼,是以这件小事渐渐地便被他忘在了脑后。
只是他将那副未完成的画作挂在了墙上,偶然之间会瞥上一眼,感受一下心底莫名的情绪,想想秋渭洲那个叫清华山的地方,虽然他派人去查过,但是却发现秋渭洲从未有过叫做清华山的地方。
也许是不经意之间入了魔障,醒来后又不记得了。
那副画就这么一直挂在了那里,时间久到他已经可以完全习惯这幅画的存在,无视自己心底异样的情绪,最后可以视若无睹。
一直到,他渡劫时遭到陌温诺和金子宁的偷袭,重伤身亡,魂魄在懵懵懂懂之间,一路飘荡到了秋渭洲。
他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来秋渭洲的原因,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路过某个村子的时候,看到一位女修士盘腿坐在地上展示自己拙劣的法术,口中还在念叨着什么清华山清华宗。
记忆深处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响起:“秋渭洲,清华山……那是我家。”
“阿川啊,以后一定记得去秋渭洲找我呀……”
路边蜷缩着一具刚刚死亡的小孩子的尸体,他本能地附身了上去求得一线生机,终于从魂魄懵懂混沌的状态恢复了清明,可也忘记了方才想起的两句话。
然后一抬头,撞入了一双明亮又欢快的眸子。
再后来,那名平平无奇资质普通的女修士,就这样百般嫌弃又无比小心地将他带回了清华山。
他想,终于找到了。
可要找到的究竟是什么,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
燕沁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颠簸的马车里,车厢里没有人,只有桌子上散落着的几本功法,被人涂得乱七八糟。
“你醒了?”帘子被人掀开,一名长相俊秀却面色苍白的青年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感觉怎么样?”
看到面前这个青年的样貌,燕沁有一刹那的愣神。
不因为其他,只因为他的样貌同之前陌上川在清华山时的样貌像了七八分。
若非十分熟悉的人,恐怕将他们看成一人也不足为奇。
“你是什么人?”燕沁缓缓地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