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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亦步亦趋(1 / 1)

阿幺话音一落,石阶上的大门豁然洞开,拂耽延自里头阔步走了出来。

风灵眯起红肿酸涩的眼望去,他已甲胄裹身,不是寻常披挂的玄革甲,亦非她曾见过的细鳞甲,却是正正经经地配上了全副的明光甲。地下白皑皑的薄雪反映在他锃亮的护甲上,耀闪得风灵眼底生痛。

这副光景,倒是唬住了阿幺,她不自禁地往后倒退了两步,想想不对劲,又强撑起勇气,护在风灵身前。

风灵豁命枯等了一夜,好容易才盼到他出来,暗自提了口气儿,贯注起全部的精神,猛地拨开挡在她身前的阿幺,厉声道:“拂耽延!你若要负约,便踏碎我这一身骨头出去!”

开口才惊觉,嗓子肿痛得紧,原脆亮的嗓音变得如同裂帛,每一个字仿若带着血往外蹦,一言既罢,口腔内满是腥甜的血气。

拂耽延的目光落到她身上,风灵见他肯来看自己,顾不得嗓子眼里剧烈的撕痛,忙不迭道:“贺鲁行事向来吊诡,都尉且自想想,他行事哪一回走了正途的?他说外城廓的妇孺在他手中羁押,谁也不曾见,即便他所言非虚,如今他在暗处,府兵在明处,去了未必真就能救回众人,遭贺鲁暗算倒是必定的,谁知这回他又要弄出什么狡诡来?都尉,都尉,何苦要送上他的刀刃,白作牺牲!”

“因无十足胜算,便要弃妇孺于不顾了么?既做得这一方的都尉,我便做不出那样的混账事。”拂耽延冷着脸兀自往石阶下走来,倒是跟在他身后同样披挂齐整的韩孟不忍地皱了皱眉,向石阶下的韩拾郎连连使眼色。

韩拾郎接着了韩孟的眼色,忙上前去欲劝离风灵。也不知她从何而来的气力,一挡臂便教韩拾郎向后仰跌出去,双脚犹如长在了地下。

风灵眼望着拂耽延一步步朝她走来,一度她觉得已流尽的眼泪又霎时涌出,爬过她淡无颜色的面颊,一颗颗落入积雪中。

“拂耽延!”风灵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去,哆嗦的身子带着嗓音一同发颤:“我不过是一介小民,自私且襟怀微想不透精忠报国的那些道理。可我不与外城廓的那些一样,同是大唐子民?你肯为他们豁出性命,怎就不肯不肯为我”

她泣得接不上话,脑袋里一片混沌。拂耽延自她身边走过,铿锵的甲胄声响中,她恍恍惚惚地听见了一声饱含愧疚怜惜的“对不住”。

转瞬,他加快了步伐,朝大门走去。风灵蓦地回身,本想追上去拽回他,岂料双腿在寒地里僵立许久,早已不听使唤,一个转身的力道,将她狠狠摔在地下,积雪浅薄,她整个身子结结实实地撞击在了夯实的地下。

“拂耽延拂耽延!”风灵探出的手臂,狠力地抓了一把,却抓了个空,手臂猛地砸落到地下。她使劲想撑起自己的身子,奈何力有所不逮,便拖着两条僵麻的腿,挣着在地下爬了几步。

折冲府的大门轰然闭阖的声音传了过来,随行府兵铿铿有力地呼喝,风灵怔了一怔,继而鼓起了全部的怨怒,嘶声怒吼了一声:“拂耽延!”旋即颓然瘫软在积雪中。

阿幺上前去扶她,泣不成声地劝道:“大娘大娘,咱们回去罢。”

韩拾郎亦从地下爬起身,跪在风灵身畔:“都尉恶战在即,他定然不愿见你这副形容,姊姊难不成要哭着送都尉上阵去么?”

这话倒教风灵惊醒,她缓缓地转过头,盯着韩拾郎的脸认真地瞧了好一会儿,仿佛初识。

“阿爹说他们要先往营房集结府兵,再自西边的城关出去,姊姊若行动快些,应当来得及。姊姊?”韩拾郎说着晃了晃风灵的胳膊,狠狠心:“姊姊也知都尉此次凶险,总该使他心无牵绊地放手一搏才是。”

风灵突然了悟,这一席话以韩拾郎的年纪,大约还讲不出,一听这口吻,便是韩孟教的,到底还是他更明白拂耽延。她一手撑着地,一手扶住韩拾郎的手臂,扎挣了两下,跌跌撞撞地自地下站起身。阿幺赶忙上前搂住她的腰,助她站稳。

“阿幺。”她咬着后槽牙,用力道:“快替我梳洗更衣。”

阿幺不敢耽搁,一路小跑着先往跨院去准备,留下韩拾郎搀扶着风灵,一步一瘸地跟着过去。

不过一刻钟,阿幺手脚麻利地替她绾起了一个单螺,将散发辫起,从带来的衣物中抖出一袭便于骑行的束腰胡装,净了面,抹了些许花汁子面膏,干干净净地将她推了出去。

韩拾郎早已备好了马,二人一同骑着往西城关赶。

西城关下,果然军兵集结已毕,守城的兵将见是风灵红肿着眼赶来,昨夜的事不胫而走,此时知晓的不在少数,故他们也不来阻她,任由她一路奔上了城墙楼观。

时辰恰好,飞鹰大旗将将从城门洞内出来,霍地在风中展开,大旗后头的便是领兵的拂耽延。

“都尉!”风灵将身子抵在城墙的垛口上,高声喊道。

拂耽延在马上的身子一动,转身仰头望去。恰恰见到一个硬挤出来的笑容,比哭容还难看了几分,笑着笑着,眼角又闪动了一下,大约是有泪划过。

他带住马,凝视良久,忽然向她拱手一揖,回身抖开缰绳,打马离去。

“顾姊姊,都尉这是何意?”韩拾郎疑惑不解地问道。

风灵盯着他愈行愈远的背影,抹了抹眼角遮挡视线的眼泪。那一揖的意味,她心底参得明明白白,却说不上来。

所有出征的府兵都已从城门洞下通过,远远的官道上腾起了一片黄尘。风灵泪眼迷蒙中,恍若重见瓜州荒野,他便是从那团风烟黄尘中提马跃出,乍然出现在她危难之际。她耳内“嗡嗡”作响,他低沉哀伤的声音不断地在她脑中厮磨:惟瓜州救你那回,方是我此生最得意的一战。

韩拾郎瞧了瞧身边入了定一般的风灵,小心道:“姊姊,不若去千佛洞,求个平安,总好过在此枯等。”

“为何”风灵动了动唇,恍惚道:“为何只去了半数府兵?”

“姊姊不知?”韩拾郎因跟了韩孟一段日子,对军府内的事所知不少。“若要调动半数以上的府兵出征,须得朝廷颁令,私自出兵等同谋逆。”

风灵倏地转过脸,瞪住他:“当真?”

韩拾郎吃了一惊,点头不迭:“自然是真的,亲耳听阿爹说过。拾郎官话学了不少,虽尚未学好,这几句,还能听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风灵在心内冷得无以复加:贺鲁早知府兵无诏不得倾城而出,算准了拂耽延顶多只能带半数府兵前来,这会儿大约早已胜券稳操,得意地等着他去赴死了罢。

她怒极反笑,一弯菱唇犹如锋利的小弯刃,半是寒凉半是决绝,把身边的韩拾郎唬得不知所措,连声唤她不应。

蓦地,她睁圆了眼,对韩拾郎道:“姊姊带你上阵去杀突厥人,救你阿爹与都尉,你可愿?”

韩拾郎决意投入军帐,本就怀了要与突厥人一战,替大沙碛内惨死的父兄乡亲复仇的决心,怎奈无法编入军籍,韩孟又觉他年纪尚幼,本事尚浅,不允他上战场。风灵的话在他心头狠狠捅了一拳,激得他的心“嗵嗵”猛跳起来,也不想问清缘由,言语不及,只顾一个劲儿地点头。

两人急急忙忙下了城墙,风灵带着韩拾郎火速赶回安平坊。佛奴出来迎她,见她这光景,着实唬了一跳,又看不到阿幺跟着。

风灵跳下马,随手将缰绳抛予佛奴:“阿幺尚在折冲府内,你去带她回来。”

“金伯!金伯!召部曲大院汇集。”

一迭声的吩咐落下,如今人尽皆知外城廓遭屠,个个都提着心。风灵一招呼,未几,部曲们皆在大院内汇集起来。

风灵身形单弱,为不没在部曲们之间不寻,一跃上了大院的矮墙头,将部曲们扫看一圈,定定道:“今日我单问你们一句,我顾坊,往日里待你们如何?”

她的嗓音已然嘶哑,发出的声音里满是破损的悲愤,部曲们皆是一愣,间中有老资历的部曲高声应道:“咱们这些,哪一个不是顾氏的家奴,可七夫人和阿郎慈悲,教咱们日子很是过得,大娘更是从未将咱们当做奴身看待,别家的部曲,同是部曲,哪有不眼红咱们的。冲着这一条,大娘有吩咐只管道来便是。”

一众部曲跟着应和,纷纷催促着风灵快下令。

风灵心头眼眶皆是一热:“前夜突厥贼人阿史那贺鲁屠了外城廓,大家伙大约已知晓。他将壮丁男子枭了首,送至城下,留下妇孺为挟,诱都尉去救,都尉手中并无朝廷出兵的敕令,要救也只得领区区半数府兵前去。”

“那如何救得?指不定还要搭上自身。”有部曲道:“这个情形,摆明了便是贺鲁欲要都尉的性命,不论延都尉去不去,那些妇孺皆不得活的。”

“那些被擒的男丁,倒不若同突厥人拼上一拼,纵然自身难活,好歹该给妇儿争一线生机。”有人愤恼嚷道,外城廓住着的尽是些寒苦的,部曲们虽比他们稍好些,却也能感同身受,更不必说有些还认得那些凿崖画壁的匠人,早在听说外城廓的屠戮时,便已愤然。

风灵强咽下眼泪,忍着咽喉的撕痛:“都尉今早领兵前去了。”

底下肃然寂静,过了片时,老部曲一字一句道:“我这身骨头尚未老透,大娘瞧着可还堪用?”

旋即,众部曲皆振奋起来。

“大娘若要去援都尉,算上我一个!”

“延都尉在瓜州救过咱们性命,现下理应是报还的时候!”

“咱们不懂什么大义大道的,只知大娘是主,理应舍命相护。”

风灵颇为动容,立在矮墙头上,朝底下的部曲们衽敛行了个大礼:“风灵向来不曾拿大伙儿当家仆看待,今日更是无主仆之别,咱们既同战,便是弟兄一场!风灵年纪该向诸位行大礼。”

她行过礼,正瞥见佛奴牵了阿幺回来,二人眼含了泪在人群外仰望她。

风灵请部曲们前去准备,自下了墙头,走到二人跟前。阿幺乍然惊觉自己的手尚在佛奴手里牵着,忽地一羞,慌忙缩回了自己的手。

缩至一半,却教风灵一把拉住:“跟了大娘我这许久,怎还能如此扭捏?非但我是个坦直的性子,连带我身边也必得是爽爽快快的。我且问你,你心里头可有佛奴?”

阿幺的目光无处躲藏,只得看向近旁的金伯。

“你瞧金伯做什么,我只同你问话。”风灵略略有些不耐烦,她要立时便确准了这桩事。

“阿爹说了才作准。”阿幺垂头低声答道,面上的红霞一路延伸至脖颈。

“金伯。”佛奴突然上前,端端正正地向金伯一揖,“金伯瞧我人品心性如何,可愿将阿幺许了我?”

风灵翘了翘唇角,算作一笑,生出了几分快慰:终究是我身边得力的,该果决时丝毫不犹豫。

“佛奴与大娘自小一同受的教养,阿郎与七夫人的教养,我岂有信不过的。”

金伯才刚点了一下头,风灵便将拉着的阿幺的手往佛奴手中一塞:“这事我原早该替你们定下,怨我一向忙着倒疏忽了你们。此间若再不定,恐怕我也不得安心,倘若”风灵顿了顿,鼻腔内又有些梗塞:“倘若这番我回得来,便风风光光地替你们办喜事,若是回不来,阿幺日后依托着你,总还过得”

“大娘说的什么昏话!”佛奴沉下眉头:“你不回来,佛奴决计不成婚。”一旁的阿幺跟着忙不迭地点头。

风灵目光在阿幺与佛奴之间来回一扫,揪然一笑:“随夫得倒是快。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罢向佛奴一摊手:“马还我,还须得往阿兄那儿一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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