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话间,忽听下面传来一叠声急问道:“乐真呢?谁瞧见乐真了?”西王母面上一喜,继而眉头又是一皱,小声抱怨道:“这个冤家回来做什么?”伸足轻轻踢了踢赤豹的腹部,赤豹立即奔了下去。谢兰幽向下一瞧,那说话的人身着紫袍,葳蕤生辉,正是东华帝君。西王母驾着赤豹落到东华帝君身边,问道:“倪君明,你回来做什么?”东华帝君喜道:“啊,乐真。我,我听说那只猴子又在胡闹,特来瞧瞧。”西王母抢白道:“一只几百岁的小猴子有什么好瞧的?你、我和玉帝王母都是太初是修行的仙人,要是连这都搞不定,还不如早早卸下职位,退隐深林,免得徒惹人笑话!”玉帝王母闻言,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在一边连连咳嗦,西王母只做未听见,扭身转向玉帝道:“玄女说你找我,出什么事了?”玉帝支吾了一下,道:“也没什么大事,西方如来佛祖到了天庭,因此请你出来,大家打个招呼。”西王母道:“日前蟠桃盛会不是都见过了,这会有什么好打招呼的?若没别的事情我先走了。”说着向如来一颔首,双足一夹,人骑着豹子跑了出去。东华帝君作揖道:“几位,乐真就是这个直脾气,还请千万别见怪。”众人哪里敢怪罪,连连道帝君无需多礼。西王母忽然在远处停住脚步道:“倪君明,你现在不过来,就一辈子别过来。”东华帝君苦笑了一下,告辞转头而去。他追上西王母,西王母令赤豹放缓脚步,和他并肩而行。两人走了一阵,西王母抱怨道:“你同他们说什么?哼!这么大的人了,一不专心治理三界,二不好好修炼己身,一只小猴子闹了两下就慌了手脚,丢死人了。他当年问罪之时倒是神气!”东华帝君对当年天奴在魅婀宫,对西王母出言无状之事有所耳闻,但这么多年也不曾听她提起,便以为乃是误传,此刻听到西王母如此说,才知此事竟是真的,忍不住问道:“玉帝怎会这般胡来?”西王母却以为他说的乃是荆山冤案一事,道:“他胡来的还少吗?当年沁梅洞三妖不肯听他号令,便打着诛邪之号大肆屠戮妖族,闹得三界不宁的,是他不是?荆山那事你也清楚,后来弄出个什么神仙不准思凡,管天管地,还要管人拉……哼!”她虽越说越气,到底碍着东华帝君在跟前,没将这句粗话说出口。东华帝君道:“织女因嫁给牛郎荒废织机,百花仙子为讨恋人欢心令百花深秋绽放,坏了时序,双事并发,如何能怨他震怒至斯?至于妖族,唉,当年妖族之中确实有不少乖戾之辈,且那时五极战神拥兵自重,他提此事,未尝没有将天庭的矛盾转移到外部的意思。这帝王手腕确实令人心折,只是此事有伤天和,早晚必有后报。若是那时你我没有一起闭关,或可一劝,只是……”西王母道:“算了吧,十日当空,天下百姓死了多少?他到好,一心只记得杨戬杀了他九个儿子!还有弱水一事,你瞧他是劝的住的人么?一千七百五十劫,嘿嘿,当年他历整整一千七百五十劫,你我引渡他和杨回升仙,听他发下宏愿,那时候可曾想到今日?”东华帝君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两人就这么沉默着走了一段。不多时,行至天河边上,但见河上杳无生气,惟有弱水寂寞的翻滚着身驱,西王母突然道:“倪君明,打天庭和阐截二教一并屠杀妖族之后,我心里真是无端端的生了一团火,上也上不去,下更是不来。若不是为了这个,我也不会明知要那么多天池水极不寻常,还和那妖族女孩赌斗。”她与妖族女子打赌之事,东华帝君也十分诟病,只因一贯敬重于她,才隐而不发?如今从她嘴里听到过这件事情的原委,心中又疼又怜,但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好。还不及说话,又听她说道:“我知道你也憋着一股气,不然凭你再……”她轻咳了一声,含含糊糊的说了一个词,接着说:“也早就把我撒谎的事情,告诉玉帝王母啦。”东华帝君闻言心中也是闷闷的,但他素来为人木讷,不懂劝慰安抚之道,只好岔开话题笑道:“乐真,平日里你在昆仑山,我在东华山,好容易见上一面,怎么尽说这些事?”西王母环着赤豹脖颈的手臂轻轻一勒,令豹子停下脚步,向东华帝君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我曾经发过誓,绝不插手天庭的事务,干涉玉帝的判决?”东华帝君叹了一口气,惆怅道:“自然是记得,那是神王伏羲担心你我恃功自骄,肆意妄为,于是令我们发下此誓。那日蟠桃宴上,你与玉帝针锋相对,我真怕……幸好你也只是从旁劝诫,勉强说来,总算不算干涉。”西王母道:“可是到了如今,倪君明,我真觉得我们当初发错了誓。玉帝做了这么些不该做的事情,我们只因怕破了誓,就这么眼睁睁的瞧着。我总觉得……”她咬着唇沉吟片刻,似乎是在琢磨个措辞,过了一会才道:“我总觉得,你我这样旁观,便是默许玉帝的所作所为,这些业障……”说到此处,又是片刻犹疑,吸了一口气,才下定决心般说道:“早晚会有报到你我身上的一天。”她话音甫落,天边顿时响起一阵闷雷,轰隆之声不绝于耳。东华帝君与她对视一眼,心中均想道:“这九重天上,哪里来的雷声?莫非被我(她)说中,竟是预兆么?”东华帝君不由自主的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莫要害怕,果真有所报应,因果之下,你我祸福同担便是。”西王母却将手抽出来道:“我自己造业自己担,谁要你陪?”她眼睛一红道:“你好好的,可别胡乱说话!”说着拍拍豹臀,赤豹打个鼻响,放开爪子,绝尘而去。数日后,杨戬已理清完孙悟空与花果山的案卷,上禀玉帝道:“孙悟空屡教不改,数次受天庭招安,又屡屡背反天庭,后来更是偷盗、大闹天宫打杀打伤仙人无数、打坏天宫数处,数罪并罚本该处以极刑,然现在人压在五行山下,已经算是将事务移交给了佛界,天庭不再予以处理。至于花果山一干生灵,除却水帘洞中众妖曾在孙悟空带领下与天兵交手之外,并无犯下过错。且水帘洞众妖与天兵交手,是在孙悟空第一次收到招安之前,招安之后,这些过往本该一并购销,是以也不便再行惩处。”玉帝对这个决定自然是极不满意,但杨戬汇报之时,特特找了一个东华帝君、西王母并三清皆在的场合,众人连带王母都劝玉帝息事宁人,他只好勉强应了。借口道花果山众明明已受招安,第二次仍然跟着孙悟空反天,仍是有罪,改判花果山五十年少雨,杨戬考虑了一下,这个结果还算可以承受,众人就这么相让一步,办妥了这件事情。不多时,杨戬正式在天庭加冠授印,出任司法天神。谢兰幽也被释放,回到了人间。此时谢兰幽已经在天上呆了五十多天,人间也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那些说好了等她回来考教的弟子们,早都个个做了一方名医。有不少已然故去,还活着的也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谢兰幽见了他们,陡然间想起红玉,顿时什么心思都沉了下去。她不愿在人间流连,叫来竹君,将人间之事托付于他,自己驾云出了门,想了一想,往花果山方向去了。当年杨戬与孙悟空斗法之时,谢兰幽曾跟随到过花果山,印象中此山花芳草美,绿意森森,桃林如云,果实累累,常有仙鹤灵狐栖息其中,更有花鹿猕猴在山间嬉戏,可谓难得一见的风水宝地。谁料到她云头降下,目之所及却是森森绿意早已花凋草枯,如云桃林皆成残枝败叶。栖息的仙鹤灵狐全都销声匿迹,嬉戏的花鹿猕猴已然不见形影,整座山一片寂寥,宛如寒冬残景。她心中大惊,不禁放足而奔,到了水帘洞前,但见洞前瀑布已经枯竭,露出洞中模样。谢兰幽高呼道:“可有人在吗?”她声音传出,只听数句“可有人在吗?”一阵阵的回荡在空寂无人的深山中,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响。谢兰幽跳到石桥上,向里一跃,进了水帘洞,忽然听到轻轻“铮”的一声,她身经百战,自然认得这是兵刃相撞的声音,急忙问道:“谁在那边,请出来吧。”话音刚落,洞中阴影之下传来一阵嗟嗟梭梭的声响。谢兰幽循声上前两步道:“我并无恶意,请出来相见。”那阴影之地传来窃窃私语,似有无数人在小声说话,谢兰幽心知面前必然有人,于是垂手静候,双方僵持了一会,阴影中走出两个老态龙钟的赤尻马猴。谢兰幽心道:“这必是水帘洞中的元老。”于是向他两个作了一揖,道:“小女子谢兰幽,与孙大圣有个一面之缘,请问两位高姓大名,如何称呼?”那两个赤尻马猴对视一眼,前头的一人道:“乃是大王座下,马流二帅。”谢兰幽道:“原是马流二帅,敢问两位,可知为何山上这般衰败?”马流二帅道:“乃是常年不下雨的缘故。”谢兰幽忙问具体情形如何。马流二帅道:“自大王给人擒上天去,天兵便来剿杀,我等应对不及,正危难间,地上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将天兵刮出花果山。那风在空中化成厉火,将山紧紧围住,我们山里的出不去,那天兵天将也进不来。后来厉火变作屏障,也是如此,只是瞧着不那么吓人了。那时雨水还进得来,天兵天将见水能进得来,又想到用水攻,但那水一多,却也进不来,这施法之人当真精巧得紧。”谢兰幽闻言立刻得意道:“正是,我下手的时候就想,不能挡住下雨,可也不能叫他们钻了空子去!”马流二帅一惊,方知道当日救命之人乃是眼前这个蓝衣少女,立刻跪地叩头,口称多谢奶奶救命之恩。那阴影中也奔出许多小猴子,纷纷跪下拜谢。谢兰幽听到“奶奶”二字,顿时咳嗽数声,上前将他们扶起,嘱咐道:“可别对人说起,不然只怕会惹上麻烦。”马流二帅点点头,又喝令群猴住口,不许再提此事。待群猴安静下来以后,马流二帅才继续道:“后来有一日,屏障突然撤去,我们正担心天兵天将会不会攻进来,谁知天兵也跟着撤退。我等着才放下心来,以为此事了结,谁知道接下来却是一年雨比一年少,到如今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山中花草树木受不得雨露滋养,都已经枯的枯,谢的谢;至于那些飞禽走兽,能走的早就走了。”谢兰幽道:“自玉帝不再要烧花果山之后,我就撤走了屏障。”心里却想道:“只是怎么不再下雨?是了,玉帝说罚花果山五十年少雨,是这个意思!”于是问道:“这雨能有往年的多少?”马流二帅答道:“约莫十中一二。”谢兰幽点点头道:“难怪如此荒凉,你们怎么不走?”马流二帅道:“我们走了,大王回家不见人影,定要伤心的。”谢兰幽思忖道:“唉,孙悟空给压在五行山下,还不定什么之后才能回来呢。”她本想说出这件事,又想道:“如来只是压着孙悟空,却没杀他,他曾在凌霄门外劝孙悟空皈依,莫非他有将孙悟空收到麾下的意图?若是这样,这些猴子的名字被孙悟空从生死簿上勾掉,那倒还有相见之期。”于是道:“你们大王给人关起来了,不过我瞧多半有一天他要跑出来的。只是不知道要等多久了。”群猴闻言顿时纷纷落泪,原来他们以为孙悟空八成已死,只是强撑着一线希望,不肯离开。如今听说孙悟空尚有命在,便是身在囹圄,也欢喜的落下泪来。谢兰幽心道:“这猴子倒是得猴拥戴。”又道:“雨水甚少,你们这样撑着也不是办法,我去去便来,想法子给你们弄些水来。”群猴听闻,立时口称恩人,谢兰幽不耐烦这个,便驾云而去。一边走一边想道:“擅改雨数一旦出错就会影响到其他地方,因此这事儿不但有违天道,且是重罪。不过花果山的雨数原本就被改过,只要我召来的雨水不超过原本的数目便不伤天和。只是去哪里弄到花果山原本的雨数呢?”她正想着,忽见哪吒与杨戬二人在下方并肩而行,心里顿时有了主意,急忙落下云头,向两人笑道:“哪吒,杨戬别来无恙啊。”两人没料到此时她突然出现,均是一怔。谢兰幽笑道:“哪吒你瞧上去倒比上次我见你时高了一些。”哪吒颇有些窘迫,说道:“杨……呃……谢姐姐你可真会开玩笑,我是莲花化身,哪里还能长高。我不打扰你们了,先走了。”说完这句,一溜烟就不见了。谢兰幽莫名其妙的看向杨戬,问道:“他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你的?”杨戬眼睛一翻,没好气的说道:“自是托你那好三哥的福。”谢兰幽心想不知敖烈做了什么,惹得杨戬生气起来,急忙讨好道:“好啦好啦,我是有事求你,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帮我这一回?”杨戬皱眉道:“你又要做什么?”谢兰幽瞧瞧附近,正式一片开阔之地,四下无人,于是低声将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说了想借花果山卷宗一看的心愿。杨戬听完,也不说话,出手如电,一指她的额头,还不待她的反应,便将她变作一只雀儿,拢在袖子里,转身回了司法天神府。杨戬进了内室,将谢兰幽从袖子里放出来,谢兰幽扑棱着翅膀,鸟眼中看见这内室门口是一长书桌,桌前六尺处列着一排排柜子,柜子侧边贴着标签,标签上面写着年份,柜子上面满满当当的挤着书简和帛卷。杨戬指着其中一个标着“仁佑三十六”的柜子道:“自己找吧。”谢兰幽落地变回来,抱怨道:“你下次变我的时候,能不能先打个招呼。”杨戬冷着脸没有说话,谢兰幽顿时不敢多言,颠颠的跑到柜子前,翻看起来。不多时,谢兰幽找出了花果山的降雨点数,她找着卷宗上的点数,少少减去一点,轻捻法诀,雨水顿时降在花果山久旱的土地上。她放下手中帛书,环顾四周,见一排排书柜按年头排序,问杨戬道:“这里放的,是天庭全部的卷宗?”杨戬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谢兰幽心想:“我正有意一窥天庭的律令,岂能入宝山空手而回?”于是问道:“杨戬,我能在这里多待些时日吗?”杨戬知她用意,点点头道:“你爱待多久,便待多久好了。只是司法天神府还不是很周密,莫要给人发觉。”谢兰幽道:“我会小心的,你且放心。”她得了杨戬的允许,便在这件内室中住下,对着历代的天条,翻阅天庭自建立以来的全部案件卷宗,研习律令之策。这些卷宗中所载,既有蝇头小案,鸡毛蒜皮,也有震惊三界的大案要案。谢兰幽将它仔细看来,遍是又从律令的角度,将整个三界史重新学了一遍。她看的越多,越觉天庭现在的天条,不妥处颇多,自立法执法乃至司法,几乎没有一处合理,实在堪称现下三界动荡的罪魁祸首。她感悟越多,便越发近乎贪婪的吸收着这些隐藏在案件里的知识,浑然不知日久岁长,外界早已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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