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南府。
南家今日扫尘除灰,府里的厢房被褥也被挂出来重新翻晒。
南嘉鱼和母亲殷甜和表姐殷明月回到家的时候,管家正在招呼采办把银丝炭往后院搬。
南嘉鱼奇道:“银丝炭不是贡品,很难买到吗。爹爹怎么突然要花这么大手笔。”
向来勤俭持家的母亲也出乎意外的没有训斥爹爹,反而说:“一切都是值得的。”
南嘉鱼睁大眼睛,“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殷甜微微白了女儿一眼,吩咐道:“前些日子给你制的冬衣裁剪好了。你等会儿到我房里来试试。”说着就一肚子火,“方才你和明月又在耍什么鬼把戏,带你去裁缝铺试成衣,你居然一转身就不见人了。”
南嘉鱼哪敢实话实说。细细絮叨起来,连她之前刀是怎么丢的都得拉出来说一遍。南嘉鱼连忙岔开话题,“我拉肚子嘛。娘,衣服好看吗。有你给我画制衣图十分之一好看吗。”
殷甜道:“陈老板手艺精湛,他的妻子也曾是七宝铺的首席绣娘。成衣只有比画上更精致的。你就放心吧!”
一夜细雨夹雪,房檐下都结了冰锥。
南嘉鱼穿着新衣站在堂前回廊上,大红绉纱白狐狸毛夹袍衣裙,交领细细暖暖攒了一圈柔软的白兔毛。红白相映衬着芙蓉玉面。
殷甜望着女儿娇俏的身影,只是苦涩。
南威叹了口气,从后来搂住妻子的肩膀。“殷妹别担心了。我还没老呢,武林大会有我在,不会让嘉鱼上场的。”
“你看我们嘉鱼,又漂亮又懂事。这么好的闺女儿,别人家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早就定亲成婚了。她却刚及笄,就要和江湖高手打打杀杀。”
殷甜抹眼泪道:“都怪我肚子不争气。没有给你多添几个孩子!”
“殷妹!”南威哄妻子道:“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会让嘉鱼上场的,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我才四十七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武林大会挑战的是我这个武林盟主,不是我南威的女儿。”
“可这终究不是办法啊!”殷甜急急道:“今年你能替嘉鱼迎战,四年后呢?八年后呢?你总不能一辈子替嘉鱼守着这个擂台。”
殷甜苦苦央求着南威:“威哥,你就听我一句劝吧。放弃武林盟主之位,与其等到别人打上门。您一年又一年的打下去,不如主动放弃。俗话说风水轮流转,这风水在南家停了八代,也够了。”
“绝不可以!”南威断然拒绝,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南家世代武林盟主,到我手上已经是第八代。这是多么大的荣耀,若南家的盟主之位葬送在我的手上。只能是我技不如人,死在武林大会的大会的擂台上。我绝不会主动退位!”
殷甜垂泪道:“威哥,那我和嘉鱼怎么办。你死了,我们娘俩怎么办。”
南威痛心不已,他知道是自己太固执了。南威哑声道:“殷妹,二十年最多再给我二十年。我会重新收养一个继子。”
殷甜惊讶,犹豫道:“……要是,再养出一个南淮生那样的人怎么办。”
南威沉默片刻道:“我不相信老天爷会这么对我。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只当天要亡我南威。”
南威没敢提让南嘉鱼嫁给武林世家的公子一事。他和殷妹在女儿婚嫁这件事上没少吵架。
殷甜坚持让南嘉鱼嫁到书香世家里去,不一定得是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只要家底殷实,身价清白,男儿知道读书上进。嘉鱼后半辈子也就安稳了。
南威却不想南嘉鱼就这么放弃南家武学,再怎么说嘉鱼是他唯一的血脉。
如果能给她招个上门女婿,挑起南家武学重担。或者能和名门大派的优秀弟子联姻,他死后也有脸面对列祖列宗了。
南威道:“好了好了。说好不提这件事,章恩公昨日派人递帖子,说他已经到了洛阳,今日就会来拜访。我们说好了。不和小恩公提这件事。只托他把嘉鱼平安护送到江州,交给她外祖殷大人照看一年。等武林大会后,我亲自带着你去接女儿回来。”
“如此,我们又能安生三年了。”
殷甜也把希望寄托在章龙图身上,她低声道:“是啊,章恩公是嘉鱼的救星。当年嘉鱼刚出生就遇险,若不是章恩公及时带人搭救,嘉鱼许是都不能平安长大。”
“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南威对章龙图很有信心,他道:“你放心吧。我和峨眉的掌门打听过章龙图此人。章恩公如今可非同小可,他人脉通广,手脚通天。在朝廷上都说得上话。”
南威道:“之前峨眉一个女弟子叛出师门,在江湖上做赏金猎人,杀了不少朝廷命官。牵连到峨眉,若不是‘龙哥’在其中周旋,峨眉到现在还麻烦缠身。”
南威流露出羡艳,道:“自古少年出英雄啊。章龙图闯荡江湖时只有十三岁,独自一人闯运河,救走紫阳闫家独子。当时谁也不知章龙图是何身份,只在海上时,有人见过章龙图身边跟着的护卫,疑似大内身手。禁卫军和虎贲军的人,见到章龙图都毕恭毕敬。”
这话殷甜是信的。她道:“当年小恩公在山东能调动都指挥府的兵,我就怀疑他的身份不简单。你非说是赵鹤的功劳,说什么赵鹤在章首辅身边伺候多年,调兵遣将这种小事,信手捏来。”
南威道:“章龙图再厉害也是他成人后的事。当年他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谁知道他是谁。”
殷甜想了想道:“小恩公也姓章,你说他不会和京城章家有什么关系吧?”
南威笑道:“原先顾忌着这是我们恩公,有些话不好说。既然话说到这了,我给你撂个底吧。江湖上想知道章龙图身家来历的不止你一个。”
南威道:“我们查来查去,推断出这个章龙图和京城章家没什么直接关系。十有八-九是章首辅外家的一个旁系子弟。搞不好是洛阳公子陶孟新的私生子。”
“陶家的人?”殷甜道:“那也出身不简单。只是不知他是陶家旁支还是嫡支。若是嫡支,那可真是了不得。”
“谁知道呢。”南威晒道:“大家都只敢私下打听打听。”
细细扬扬的雪花落在马车上,章聿云换了身玄色翻毛鹤氅,莲青色杭绸直裰,乌黑宝靴掐祥云纹。锦衣华裘低调贵气,青金色垂穗荷包坠腰。特意隆重收拾一番。
南嘉鱼抱着手炉去找母亲,殷甜正在和厨房的仆妇说话。“娘。”
殷甜收了膳单交给婆子,叮嘱道:“先这样准备着,厨房不要断火,若贵客还有什么想吃的。让厨房再重新做。”
“今天还真有贵客来?”南嘉鱼失声道。
殷甜奇怪的看了女儿一眼,“这说的什么话。”
南嘉鱼脑海中浮现出地痞无赖的陶图图,那个陶兔子,该不会真的是她,她家贵客吧?
南嘉鱼脸色瞬间变得霎白。
小厮来报,“老爷,章公子来了。”
南威立即起身去迎接,南嘉鱼微不可见的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原来是个姓张的。
诶,是弓长张呢,还是立早章。算了,管他呢,反正不是耳朵陶就行了。
南威声若洪钟,大步流星迎向章聿云,“章公子,小龙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章聿云提着礼物,交给小厮,抱拳道:“南盟主,别来无恙。”
殷甜用帕子拭掉眼泪,感慨道:“一别十五年,小公子竟以长成翩翩公子。若在大街上瞧见,我可不敢上前相认。长武师父可还好?入冬了,身子骨可还硬健。”
章聿云道:“长武师父一切都好。只是这些日子在闭关研究功法,没有出山。这不,新年将至,我代师父来给南盟主拜年。”
一行人说说笑笑进厅堂,南嘉鱼躲在人群后不敢出声。章聿云一直没理她,南嘉鱼还以为他没认出自己,悄悄松了口气。
结果南威和章聿云互相谦让的落座后,章聿云接着茶杯遮挡,偷偷向南嘉鱼眨了眨眼。
南嘉鱼看着得意的陶兔子,美眸大睁,不甘心片刻。双手合十,做央求状。南嘉鱼唇语示意他,“不要说,不要说。”
章聿云慢条斯理的拨着浮茶沫子,恍若未闻。
南嘉鱼气的握拳,死兔子!
章聿云望向南嘉鱼,倾身问南威:“南盟主,不知这位姑娘是。”
“这是小女嘉鱼。”南威与有荣焉的给章聿云介绍:“不知章恩公可耳熟这个名字。”
章聿云咦了一声,“她就是当年城隍庙那个小娃娃吗。”
“正是!”南威沉声道:“嘉鱼,还不过来。叩见恩公。”
“恩公?我什么时候多了个恩公。”南嘉鱼微微不高兴道:“我怎么不记得这位公子救过我什么呢。”
“嗯?”章聿云扬声道:“你忘了我救过你。”他两指并拢做刀片状,晃了晃。
南嘉鱼正要说什么,殷甜笑着打圆场:“那时候她才刚出生,哪里记事。小恩公就不要见外了。”
章聿云轻轻笑道:“不介意,不介意。”
章聿云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举止见识都不一般。南威鲜少和人聊的这么投缘。三杯酒过,立即引章聿云为挚交忘年小友。
南威道:“没想到龙图还出过海。”
“是。鹤叔叔和福建的汪霭汪大人交情颇好。之前福建船队远赴西洋,我有幸跟着出海,去友邦看过。”
说着,章聿云从袖口掏出一个巴掌长的铜金小圆筒,南威一骇:“这是火-枪?”
“不,这是千里镜。”章聿云将小圆筒拉长,递给南威试试:“您把它放在眼睛上,能观到千里之外的微毫之物。”
“如此神奇,老夫试试?”
南威对千里镜爱不释手,章聿云便有又顺手推舟送给南威。
南威今日接了不少奇珍稀物,一时心里过意不去。南威执意要送章聿云一样兵器,起身去了兵器房。
南威和章聿云聊的越投缘,南嘉鱼越鹌鹑。这个陶兔子太太厉害了,这才多大一会儿,就把她爹哄的合不拢嘴。
南嘉鱼敢保证,他现在给她爹告状一告一个准。
南嘉鱼想了想,主动抛出橄榄枝,搭话道:“喂,你不是叫陶图图吗。怎么又改姓章了。”
章聿云瞥了眼她,悠悠道:“那是骗你的。你还信了?”
“我,当然才没信。”南嘉鱼眼睛一转,微微倾身,试探地问他:“你今天是来给我爹告状的吗、”
“告状?哦,难怪你一直对我挤眉弄眼的。原来你是偷偷跑到四海赌坊去的。”章聿云嘲笑她道:“我看你那日嚣张的,还叫嚣着爹爹出面。原来最怕让你爹知道的就是你自己。”
“那,那又怎样。别人还叫你兔爷儿呢。你爹娘知道了,还不得打死你。”
章聿云盖上茶杯,道:“是图爷。”
章聿云闯荡江湖时见过的世面少,不知道兔爷。等他知道的时候,图爷的名声已经传开,不好再改。
章聿云狡辩道:“好端端的姑娘家,学什么不好,偏偏学那勾栏妓坊的淫-词。图,谋也,画计难也。秦州杂诗亦有云,州图领同谷,驿道出流沙。图有版图、谋图、宏图等大意。你一个官家小姐,偏偏记得些淫-词-艳-语。”
章聿云捏了粒瓜子丢在嘴里,穷什么也不穷气势。“你说,你一天天的是不是不学好。”
南嘉鱼觑着章章聿云,大笑道:“你一个练武耍把戏的,还懂孔孟之学?”
章聿云悠悠别眼,闲靠在美人榻上,单脚支着一只脚蹬。嗑完手中瓜子,招手让婢女上前。将瓜子皮儿丢在婢女手中捧着的金线白盘上。
他挑眉道:“瞧嘉鱼妹妹这话说的。论究起来,你可是江州织造府上的外孙女,正正经经的官小姐。却打的一手好拳,练的一身俏功夫。我怎的就不能懂这孔孟之道了。”
章聿云重新抓了把瓜子儿,高高丢起一颗在空中,然后张嘴接住。他悠悠道:“正儿八经儿论起来,我祖上可是出过三元及第,两榜进士的。我会邹两句文怎么了。”
满嘴胡言乱语。南嘉鱼抿笑看着他犹如刀裁的鬓角。章聿云素来不正经。没想到胡诹起官家之事来,也是如此在行。什么两榜进士,三元及第。那都是要入翰林,拜内阁的京官好不好。
章龙图若是出身军武世家也就罢了。谁家京官会放着自己家的人正经嫡公子在江湖闯荡。章龙图在江湖上是什么地位,南嘉鱼又不是不知道。
崇山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师从少林十八罗汉之一的武僧长武。坊间还有传言,龙哥和隐蔽于世的周流山关系匪浅。这几年一直在隐身在周流山拜师学艺,学了一身旁门杂艺。等闲人不得近身。
南嘉鱼哧哧的笑,纤白的手指着他道:“你家若是正经翰林,我还是千金公主呢。”
章聿云抚掌道:“巧了,我还真认识一位县主一位郡主。”他一本正经道:“正是鄙人的姐姐和嫂子。”
“哈哈哈。”南嘉鱼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笑的眼泪就出来了,她道:“虽说是一笔写不出两个章字。也没得你这么厚脸皮,和京城章家共气一枝。难不成你平日行走江湖,就是这么扯大皮做虎旗。”
章聿云毫无惭愧之意,坦然道:“你也说了,一笔写不出两个章字嘛。”算是承认了自己狐假虎威。
“你可真是……”南嘉鱼笑盈盈的双眼望着他,章聿云目若漆星,慵懒似笑。
南嘉鱼愣住了,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慢慢低下头,极小声极小声地说了一句,“你以后还是不要这么做了。冒充官宦人家子弟,是要被处以死刑的。”
慢慢的,说着说着有了底气。南嘉鱼愁眉苦脸道:“你别笑,我是认真的。那章家是什么人家,开国功臣,皇亲国戚。皇上对章家都得避让三分。你去攀人家的亲戚,也得看人家认不认。”
“唔。我觉得他们没准儿会认。小爷长的如此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章家人把我一瞧,呦,和他们老太爷长的可真是像!一拍大腿,没准儿就把我这流落在民间的儿子给认了回去。”
“陶兔子!”南嘉鱼跺脚道。
“是是是,南小姐教育的是。”章聿云立即扔下手中瓜子儿,正襟危坐,拱手作揖道。
南嘉鱼黑着脸道:“指望着你和章大人长的像。不如从厨房掰块锅底黑,将你全身涂成黑色。没准更像。我可听说了,章大人长的就跟那包公似的,方头阔脸,黑如漆夜,一双英眸炯炯有神,明察秋毫,铁断是非。”
章聿云端着茶杯,“噗——”
他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老天保佑。还好他肤色随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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