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阑人静,月明星稀。
阴冷的寒牢中,颀长的身影瘫倒在地。
他面颊惨白,冷汗涔涔,鲜血由胸口之处蜿蜒而下,直将一身淡色紫衣,染成了赤红满袍。
他手握门栓,虽已无力叫喊,但双眼却仍倔强的久久未合。
杨念从没想过,与他朝夕相处的那个人,竟然是来?自?深渊的恶魔。
留在黎溯身边,杨念承认他有私心,他喜爱黎溯,喜爱到不能自?已,想着即使得?不到,能与他日日相见,在他身边日日守着已足矣。
他从未料到,易郸竟然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
他觉得?易郸即使从不肯认黎溯为师尊,但多少情谊还在,他应当与自?己有着差不多的心思,但是他错了,大错特错!
原来?从他们相遇开始,一切便都是有目的的!
易郸的心何止龌龊,简直腌臜的不能入眼……
那日……在黎溯失去意识之时?,易郸出手了,场面一瞬间翻天覆地。
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得?来?的神通,杨念只见他嘴角笑的诡异,接着脚步疾闪,瞬息解决了台上所?有的活物。
杨念都未看清他是如何下手的,便闻见一声?声?惨叫相继响彻天地,极其骇人。
而紧随其后,便是一声?闷哼。
杨念看去,便见那一直在高台之上制止黎溯作乱的魔修,捂住胸口,及其不可置信的看向易郸,不过只是须臾,如是同样的倒了地。
易郸唇角笑的邪肆,他扬起手掌,一团带着火光的灵体,便从那魔修身体窜入他指间,接着瞬息碎为齑粉。
继而,他听?见黎溯几近崩溃的喊了一声?:“不要——”
可随即他的神智,又被魔气所?侵蚀,跌入那无尽的混沌中。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修为之高,速度之快,心肠之狠,世间怕是无几人能及。
杨念彼时?除了震撼,亦无做他想。
却不料,他竟把手伸向了他不得?不在意的黎溯。
看着自?己心悦之人被人偷袭将要倒地,紧接着便被拥入怀中,还在惊骇中的杨念,不得?不一瞬间恢复了神智。
他召出黎溯送他的兵刃,瞬时?上前挡住了那人的去路。
“你想带他去哪儿?”
易郸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唇角扬起:“……我?倒还忘了你。”
他笑得?渗人,杨念瑟缩了一下,但转而压下心中的恐惧,诘责道:“我?在问你,你抱着师尊要去哪儿?”
杨念剑尖一转,瞬时?到了易郸颈前,剑尖轻易便刺破了易郸的皮肤,可他却仿若未觉:“师尊?我?也?是忘了,你曾经好似问过我?为何不叫他师尊?”
“其实究其缘由,不过是你应当……该唤我?一声?师祖罢了。”
师祖?师祖!
杨念错愕,他犹记得?曾经练就功法之时?,好奇问过黎溯他师出何门,可黎溯仿若说不出,偶尔面相又仿佛极其痛苦,不愿怀念,将来?师祖也?并非善良之辈。
而今看来?,果真如此。
不过他在茶肆之间,倒是无意听?到过一个尊称:云凌宫主。
于?是便问:“你便是那云凌宫主?”
易郸笑了:“……没想到你竟听?过本座的名号。”
“念在与本座同门一场,本座而今便不取竖子性?命,但也?绝不会让你插手本座的事!”
此后杨念便被他废去了灵脉,扔到了寒牢之中。
他并不觉得?这是易郸对他的恩赐,留他性?命,却让他苟延残喘,救不了自?己心爱之人,如同废物,这比杀了他还让他痛苦。
他不知易郸究竟到底要对黎溯做什么,但只要想到那日的场景,他的心中便焦灼不已。
那人便是地狱修罗,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黎溯落在他手里,必当受尽屈辱。
他心里害怕极了,自?出生起,从未有过的害怕。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他要出去!
即便如今他只是个废物,他也?想出去。
本想着他的蛇鳞坚硬不已,却没料到,没了灵脉,他的身子就宛如一块碎铁,即便被撞的鲜血淋漓,即便他仍旧在努力,却还是无法撼动易郸随手布下的这个结界。
两人之实力相差悬殊,绝不是他横冲直撞便可越过的。
就在杨念将要昏厥之时?,忽而,四周的结界松动,连着整块地面开始震颤。
门被打开,一个面貌妖媚,有些熟悉的面庞撞入眼帘。
“你想救黎溯吗?”
杨念的意识本都有些混沌,忽然听?到这一问,他下意识的便答道:“想。”
“即便为此付出性?命?”
“……甘之如饴。”
那人幽幽叹息,长袖一甩,杨念便跌入了沉沉的梦乡之中……
黎溯睁眼之时?,看着头顶那片绚丽飘逸的床幔,有着一瞬间的怔忡,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仿佛在他昏睡的这段时?间里,被无形的改变了。
“你醒了……”
顺着声?音望过去,黎溯心中怦然一击,男子生着一副极好的面貌,只是眉目之间略显病态,白发?及地,华衣裹身,对着黎溯婉然一笑,满目间皆是柔情。
黎溯眉心慢慢聚拢,若有所?思。
“可是饿了?这里有刚熬好的粥,不若起身尝尝?”男子说着,缓缓向黎溯走?近。
黎溯没有推据,顺着他的动作起身,乖乖的喝着他一勺一勺送到唇边的粥,粥体清白如玉,有点点葱花点缀,闻来?甚是清香,可他却尝不出什么滋味。
男子看他乖乖喝完,满意的笑了笑:“知你平日贪嘴,吃不惯这些。可你如今身子虚弱,便也?只能吃些清淡的,待将养些日子,再做些你爱吃的可好?”
“……嗯。”
“好了。”男子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已躺了好些时?辰了,今日外头风和日暖,不如随我?起身走?动走?动?”
黎溯微微颔首,起身穿上衣衫,出门之前,男子还特意给他裹了件斗篷,温声?道:“入秋天凉。”
这是一座豪华的庭院,处在高山之巅,灵气浓郁,各种?灵植灵物眼花缭乱,疗伤圣地也?是数不胜数,此等地域,在仙灵界本该是极其有名的,甚至惹人觊觎,可黎溯却对此地无半分印象。
男子日日守着他,陪他用?膳,带他闲逛,入夜便在屋中打坐直至拂晓,仿佛一瞬也?不愿离开,仅有每日戌时?才?会离开一二时?辰,去圣泉疗伤。
黎溯房中,有着不少男子搜罗来?的坊间话?本,说是买来?给他解闷的。
这日戌时?,黎溯还像往常一般翻着话?本,万籁俱寂间,倏忽,突兀的脚步声?飞速临近,紧接着,房门被大力推开,一满身是血的身影踉跄的跑了进来?,黎溯刚想站身,召出霜决,谁知那人却倏然扑进了他的怀中。
黎溯停在半空的手一顿,却忽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了。
杨念双臂紧紧环住他,像是找了许久的珍宝,怕再丢失了一般,气喘吁吁道:“师尊,我?终于?见到你了。”
“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幸好天不负我?。”旋即似个大男孩般抽抽噎噎起来?。
黎溯:“你是我?徒儿?”
听?着他的问句,杨念身子一僵,忽而想到了什么,赶忙抬起袖子擦了擦脸,嘴角咧开了弧度:“徒儿如今这模样,师尊应当吓坏了吧?都怪徒儿粗心,师尊这般便能认得?了吧?”
那张连似乎有些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黎溯意识混混沌沌,怔愣半晌,最后还是打破了杨念的美梦:“你真的是我?徒儿,为何我?不认得??”
杨念耳边如遭霹雳,原来?那人讲的都是真的,易郸不仅用?禁术给黎溯换了副身躯,还彻底篡改了他的记忆,让其认己为挚爱,将之拘于?这一方天地,让其独属自?己一人,此等龌龊行径,实在不配为人!
不过任是易郸如何神通广大,今日他的美梦也?会破碎。
因为杨念来?了。
他来?救他的心爱之人,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便舍去这副妖身,即便神魂俱灭,他也?要阻止易郸,阻止他爱的人成为易郸的傀儡,永生永世活在谎言之中。
“无碍。”杨念笑得?释然,“你从此时?起认得?我?便好了。”
黎溯心中有些堵塞,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心疼眼前之人,想安慰他,却又无从下手,只能愣愣的看着他。
“记住,我?叫杨念,杨柳的杨,思念的念。”杨念抬手摸上了他的头,随即一缕光晕从他的手缝间流出。
“我?很喜爱这个名字,因为那是我?心悦之人给我?取的。”
光源无声?无息,黎溯没有察觉,只觉得?被杨念抚着的地方暖暖的,可他恍惚间却忽觉有些疲乏。
“师尊,我?喜欢你,千云岭那时?便喜欢了,即便你欺我?于?掌心,即便我?为此掉入崖底受尽磨难,也?没有忘却这份心悸……”
黎溯的意识彻底归于?混沌。
泪已浸湿了杨念的眼眶,他看着黎溯已然合上了眼,口中仍在喋喋不休。
直到最后一缕光消失不见,直到气势汹汹的脚步愈发?临近,直到巨痛袭来?,身子重重跌落在地,他的唇边都挂着笑。
鲜血从唇边溢出,他笑着阖上了眼,从此再也?不曾睁开……
黎溯昏迷的时?间不长,脑中丢失的那部分记忆,宛如走?马灯一般,在他脑中匆匆闪过。
那些熟悉感、陌生感,终于?在一时?间有了归处。
而最后的记忆,应当不属于?他的记忆,却让他的心神为之震颤,悲恸不已。
贸首之雠,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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