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看了一眼此时已经结痂的伤口,微微地低下头,语调有些沉闷的回道:“解了,不过你昏迷了好几天。”
非罪又看了看四周,除了这片菜地外,四周还有不少与这栋茅草屋相似的房舍。
“你们又是怎么找到这地方落脚的?”
如海抬起了头,看着那一排比邻而造的屋舍,“我是跟着一群逃难的人到这的,不过这里也不能长住,过些时候也许就要直接往城里去了。”
这话让非罪脸上显出几分讶异的神色,“为什么?赵将军没守住边关吗?”
如海眼里一片冷漠的回道:“守不住,已经失守了。现在大伙都商量着一定要进城去,不然等契丹铁骑一来,大家都性命不保。”
非罪听罢,有些慌乱且激动的,“赵将军的军营现在在何处?在下必须去找他。”
如海的面色郁郁的,用着一种不置可否且无关痛痒的口气回道:“我们现在回去又可以干什么?这个国家要完了,我们为什么要赶着跟他们一起去送死?”
“在下读圣贤书,就是为了报效家国,如今国家有难,在下若不尽一分心力,实在愧对所读之书。”
如海听完这番话后,面色变得更加难看,“报效国家也不差师兄一人,难道那么多的人就非要靠谁来拯救,他们不能自救吗?非罪师兄要是因此遇上危险,谁又来保护你?”
非罪不解地看着他,“如海师弟,你怎么了?为何今日说话如此奇怪?”
“我不奇怪,我只是想与师兄一起好好的活下去而已,只要我们能活着,一切都无所谓,少林寺重不重建也无所谓。”
非罪沉默的盯着如海看了片刻,像似察觉到了这一切不对劲的可能性,用着十分笃定的语调问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在下身上的毒是怎么解的?”他所说的之后,指的是他们逃离普宗的追杀,自己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
如海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神情,可终究是没有哭。
“静真师兄带着我们逃出来,后来……师兄发现他也中了普宗的银镖……”话说到这,如海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继续往下说。
“那个银镖的毒,我不会解,静真师兄也不会。所以……”
“他替在下把毒吸出来,是吗?”非罪看他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说了老半天,心中也已经确信了答案,索性替他将话接了下去。
果然,如海只是点头,没有再对这件事情多做解释,彷彿每开口说出一个字,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非罪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时候他才发现那个一向纤瘦的肩背,不知不觉已经变得厚实,他再看向如海,这时候才恍然惊觉,不知什么时候,这个从前比自己要矮小许多的孩子,竟然已经渐渐长得要跟他一样高了。
“你是不是很恨这个世道?正是因为这个混乱的时代,害得你失去至亲。”
如海却只是平静的抬起头来看着非罪,“我并不恨命运,这一切都是命运使然。可我不想再为那些不相干的人牺牲,我也不愿意为这个国家再做些什么。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想要跟师兄一起活下去。”
非罪沉吟了片刻,似乎正在思索着该如何向如海解释自己的想法。
反倒是如海见非罪没有回答,更是起劲的说着:“非罪师兄不也没有报仇吗?无论是对谁,师兄的心中从来不存在仇恨,只求过好当下就好了,那我们现在去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再不过问任何事情,不也很好吗?”
“在下的心中并非全然放下了仇恨,只是比起已经无法挽回的结果,在下更看重现下力所能及之事。”
“比起仇恨,同一时间有更多人因为这场战争而失去性命,在下更愿意去帮助那些人,让他们能够不与自己的亲人分开,不要成为另一个满是仇恨之人。”
如海听罢,不仅仅是皱起了眉头,甚至整张脸都皱到了一块,“那我呢?师兄想要挺身而出拯救那些被战乱牵连之人,可是真正会为你伤心痛哭的,只有我啊!难道你就忍心让我难过吗?”
这件事情从来就是一个两难的问题,没有任何人能够给予这个问题一个答案,即使是非罪也无法。
在大爱与私情之间,从来就只能选择其一,可无论最后怎么选择,总有一方会被牺牲。
非罪叹了一口气,那双包扎着的双手也只能搭到如海的肩上,算是一种聊胜于无的安慰。
“如果大家都不愿意挺身而出,那又有谁愿意为他人付出呢?在下立志考取功名,就是为了报效国家,想不到这件事情当时没有成,几经波折后,在下又得到了这个机会,这叫在下怎么能放弃呢?”
非罪说话时的声音一向都是平静且淡漠的,唯独如今这番话,他说来却带着一点温情与服软的成分。
如海自然也听得出来,不过他仍是绷着一张脸没有回答。
非罪没有听到回覆,知道对方仍是心有芥蒂,又说:“如若你见到一只小狗倒在自己面前,会不会救他?”
如海沉默的点头。
“在下也是只是因为如此,才要去军营。看着那一个个死亡的人命,在下如何能袖手旁观?也许这路途的确有些危险,可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在下只求一个死得其所。”
如海脸上的神情貌似还是很不开心,不过这次他闷声回了句,“那些人根本不领情,不念你的好。”
也许是这个回答有些孩子气了,非罪一向罕有神情的脸上竟真的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那也无妨。在下做事,只求问心无愧。”
如海抬头看着他,心头滑过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过有件事情,却是他已经确知了的……
那就是他阻止不了非罪,只要是非罪认定了的事,他便一定会去做。
傍晚时那些逃难的百姓们都回来了。他们聚在屋前,在空地上生火,架起大釜熬煮着加有野菜的稀粥。人们白天时出去找寻吃食,到了傍晚才回来将这些食物平均分配给每一人,无论大家带回来的食物是多是少,每一个人都可以得到相等份量的粮食。
非罪后来听说这规定也是如海建议的。他以保护他们上路为交换,让所有逃灾的人们将彼此视作伙伴一样,平等且无差别的对待。
吃过饭后,小武走到了他们身边。
“你终于醒啦,大师。之前看如海背着你我还吓了一大跳呢!是哪个武林高手把你打伤的啊?”
小武说话时眉宇间带着一种少年人的轻快,即使是战乱,也无法抹去那意气风发的神采。
非罪想起曾经的如海也是这副模样,或者说那时候的普宗也只是这么一个平凡且稚嫩善良的少年。
不过自从静真死去后,如海有了很大的改变。他虽然仍对非罪很是亲热,可是却不如以往那么常笑了。
甚至很多时候他看着那些与他一般,同是逃难的人们,眼中闪烁的只有冷漠与淡然。
如海在这一场残酷的混乱之中改变了,纵然非罪还不清楚他最后究竟会走向哪一条道路,是会像普宗那样被复仇淹没了理智,还是会成为杀一救百的静真?
非罪不知道。不过即使如海现在表现得如此冷漠,即使他也练成了与普宗一样的武功。非罪还是相信他,相信他绝对能够走出另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就在非罪分神想着这些事情之时,得不到回答的小武早就拉着如海往那片营养不良的菜田里跑去。看来即使与非罪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小武还是本能地看着那张脸感到有些害怕。
小武将如海拉到田中,指着一株刚长出的小苗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雪融之后,万物都会抽芽。”
经他这么一说,如海才注意到此时一片黄土色的大地,以及那些枯木上开始冒出的嫩芽。
冷冽的初春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将要迎来的,会是一个暖和的天气,这些草木也不用再因为畏惧寒冷,而不敢发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如海此时却想起了静真交给他的那株报春花。
不过它终究没有开花,然后也因为自己将它挖了出来,于是它再也开不了花。
如海如今想来特别的后悔,如果早知道是这样,那时候他便不应该将它带走,也许他应该将它埋回去,让它在原本的地方静静的摇曳,那样花蕾绽放之时,兴许如海还能因此而高兴。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了……就象是静真死去的那个时候。
其实他没有与非罪说实话。那时候真正确定了无药可救的人──是非罪。
他与静真心底其实都很清楚,虽然这个毒没有解药,但是静真中毒的份量远远不及非罪要来的多,体质上静真修习了多年的内功心法,也较非罪更能撑过找到解毒之法的时间。
不过那时候静真却并没这么说,支开了如海,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非罪。
如海不知道为什么静珍会这样做。他还记得那时候自己扶起躺在地上的静真时,他的身躯都发黑了,断断续续的喘息着,似乎也只是仅存着一口气,为了等他回来。
静真将嘴巴靠在了他的耳朵旁,听见那微弱的声音,象是风声,仔细听才能分辨出那一个个字拼凑成的句子,究竟是什么……
“如海!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一连向两个人搭话,两个人却都不理他的小武脸上显现出了薄薄的怒意。他加大了音量的叫唤声拉回了如海的注意,只见他脸上还残留着些许迷惘的看向小武。
“你刚刚说什么,抱歉我没听见。”
小武原先脸上的神情还有些不悦,此刻却忽然无奈一般的叹了口气,“没什么啦,我是说再过几天等田里的菜都长大了,就可以采来吃了。”
如海这回是真的听见了,想了想,回道:“希望能在我们撤离前长好。”
小武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种野菜长的很快,肯定可以啦。你就是太爱操心了,应该多学学我,什么烦恼都没有。”
如海点头,象是十分同意他所说的话。这时一直站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的非罪开口了。
“此时若是这里的人们有难,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就如同我无法对那些深陷水火之中的人们,袖手旁观一般。”
如海没有回应,沉默地将目光投向非罪,也许是正在否思考着他话与中所说的那个假设,是否成立。
小武觉得这两人阴阳怪气,尤其是如海,初见时还是个可爱的小男孩,如今不过一段时日不见,整个人的感觉却都不一样了,叫他打从心底好奇这些时候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
不过小武到底没有问出口,他看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容不下外人置喙,尴尬的笑了笑说:“我进屋里去看看我爷爷,你们聊。”
如海看着小武的身影消失的门扉之后,才开口道:“我不会对这里的人见死不救,是因为我与他们有了约定,要保护他们一起上路,以换取每日一餐的粮食。”
他的话刚说完,便感觉有些后悔。毕竟他说服不了非罪,即便是解释的再多也不过只是枉然。
恍惚之中,在如海意识到之前,他开口吐出了这么一句话,“静真师兄说,那是一条不归路……”
非罪的目光向他投来,带着疑惑的,“嗯?”
“先前屋前的那条小路,名叫不归。而后走上那条路的静真师兄,果来没有回来。”
非罪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我们呢?走过这条路的我们,是否还会归来呢?”
大队人马只在这里待了几天,又继续向后撤退。所幸如海种的那片菜田中的小苗已经长成了,被他们当天就拔了当作加菜。
小武那天还捧着那碗加了菜的稀粥去屋内,喂给他爷爷喝。连续数十日的逃难使这位老人家骨瘦如柴,彷彿换了个人一般。之后,更是连自己走动都做不到,全靠着小武与如海两人轮流背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