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大玉面色变了又变,但她也看出来,现在厅堂里这些金波门的人,没一个愿意支持她,她握紧了拳,忽地道:“李大当家也是个女子,现下天罡水寨在她手中何等欣欣向荣!”
李三娘就站在这里,冷延自不能当着对方的面说其不好,咳嗽一声道:“江南与江北风俗毕竟不同。”
常大玉拧了眉头,道:“冷大叔,你也是看着我和两个弟弟长大的,我爹的牌位就立在后面,您老凭良心说上一句,我的水里功夫,比他们怎样?”
冷延也皱了眉,但常大玉说出常勇华牌位这句话,他也真不好昧着良心说话,道:“你比他们两个,要略强些。”
常勇华的水性出众,他两子少说也继承了他七八成本领,冷延能说出这幺句话,可见常大玉的水性确实出色。常大玉冷笑了一声,忽地转向林李二人,大声道:“小总管,你可愿助我夺得门主之位?”
这一句话出口,厅堂内众人都吃了一惊。他们先前自然都见到林皆醉与李三娘一同走入,但因李三娘容色夺人,目光自然聚集在她的身上,林皆醉作为她的同伴,并未受到多少瞩目。现下得知此人身份,众人先是想到小总管素来在江湖中心狠手辣的传闻,紧接着又想到此人前段时间连天之涯左使都杀得,更有些慌张。冷延更是想到:常大玉怎么就知道了这人是小总管?莫非她已与长生堡有了勾连?俗话说的好,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他不由谨慎起来。
另一边,李三娘倒看这常大玉比其他人都顺眼些,但她倒也明白自己现下身份,便看向林皆醉,却见小总管微微点了点头,提高声音,说了他入金波门内后的第一句话。
“女子自然也是可以做门主的。”
林皆醉这一句话出口,众人皆惊,都寻思这小总管果然是来为常大玉撑腰的。没想林皆醉第二句话却是:“女子可以做门主,男子也可以做门主。大家都是江湖人,原以实力而定,与男女并无干系。”
常大北原先不过是个小队长,对长生堡小总管反而少些敬畏,这时不由叫道:“看实力,我难道就比个女人差了!”
林皆醉道:“不妨比试。”说完这四个字,他便不再开口。
小总管虽然不再说话,在场却无一人敢忽略他的意见,常大器仔细想了想林皆醉这句话,却觉当场比试反是对自己有利的。常大北不必提,一个队长而已,水下功夫定压不过他这个堂主去。至于常大玉,做姑娘时听说她是不错,但她嫁的人家是个陆上门派,女子又多有家务缠身,水里的功夫必然抛废了许多。再者,现在已然入冬,女子气力必然不足,气血也要逊于男子,自己和她比试,总有个七八成的把握。而若是当众胜了他们,更是绝好一个立威的机会。想到这里,他便道:“小总管所言甚是有理,咱们本是江湖人,不如就在手上见个真章。”
他既撂下了话,常大北自不能退却,叫道:“比就比!”常大玉也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好字。冷延见其势不可避免,便道:“也好,咱们便到外边去。”又向林皆醉与李三娘道:“两位贵客这边请。”小总管既然已经开了口,便与先前不同,他自然明白李三娘绝不会如先前所说那般只是“看看”,但这两人既然送客不走,不如先卖个大方。
众人一起来到外面,今日里天气晴朗,但既然入冬,天气总是冷的,水面有些地方已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若说站在岸上,裹着棉衣,晒着日头,自然很是舒适,可若跳到水里,那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了。不过这个时候自不能示弱,常大器与常大北都做出不以为意的态度,昂着头来到岸边。冷延问道:“你们打算怎么个比法?闭气,寻金,还是猎鲨?”
这皆是常见的一些水下比拼方式,闭气顾名思义,就是比谁在水下闭气的时间长;寻金则是指掷入水中一物,看谁能先行寻到;猎鲨倒不是说真的杀死一条鲨鱼,况且这江里也没有鲨鱼,而是指各自在水下杀死一种水族,杀死最大最凶猛者为胜。
常大器正在寻思那种方式对己更为有利,常大玉已开了口,“水斗吧。”
水斗二字听着平常,却实是最为凶险的一种的比拼方式,乃是指二人在水下互斗,活下来那方便是赢家。常大玉一个女子,没想竟提出这等不要命的办法。常大北心里头想:万不能让一个女子压过去,第一个叫道:“好!水斗就水斗!”
他既开了口,常大器自不能落后,也道:“可以。”冷延却叹了口气,道:“你们毕竟都姓常,不必生死相拼,有一个受伤,另一个上来也就是了。”
常大玉冷笑一声,“方才也不知什么人说我不姓常来着。”
这话还真不好接口,冷延只得假装自己没听见,又拟了比试规则,因共有三人,便议定以抽签方式定出第一场比试两人,之后,胜者休息两刻锺,与第三人进行比试,胜者便为门主。
三人都无异议。冷延便做了三张签,三人各抽了一张,打开一看,第一场比试的乃是常大北与常大玉二人。
常大北哼了一声,道:“你一个寡妇,我与你比试倒好似欺负你,只是若不比,你又有许多怪话,也罢,今日就让你心服口服!”说着他脱了外面的衣服,水里自然不好用先前的金背大砍刀,他换了一把牛耳尖刀,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常大玉也脱了外面衣裳,原来她里面已穿好一身水靠,看来常大玉今日出来叫阵,事先也已做好了准备,亦是一跃入水。
李三娘在旁边看得分明,不由笑道:“难怪这常大北只能当个队长,哎哟,也不知能不能坚持上一炷香的时间。”
正所谓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常大北一入水,水花四下飞溅,常大玉却是轻盈无声,两下对比,高下立见。别说李三娘,冷延在旁边看了,也是摇头叹气。
也不必一炷香,不过一盏茶左右时间,水面上便起了动静,先是“当”的一声,一把牛耳尖刀从水里掷了出来,刀尖戳到岸边,入土三分。随即常大玉踩着水,揪着常大北拖上了岸,再看后者双目紧闭,竟是已经晕了过去。
常大玉跳上了岸,面色并没什么大的改变。李三娘笑起来,“不错,你这水性,在咱们天罡水寨也能排得上号了。”她顺手解下身上披风,掷到了常大玉的身上。
正所谓人心易变,见了李三娘这一举动,常大北一个手下原已准备了热酒,眼睛一转,捧着酒便来到了常大玉面前,赔笑道:“大小姐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又一个手下忙道:“大小姐过来烤火。”
这也就是常大北还没醒过来,不然估计要再气昏过去一次。
常大器见了方才一战,心中沉吟不定,但这时却不是退缩的时候,又过了一段时间,两刻锺时间已到,常大玉便站起身,将披风折好,恭恭敬敬地还给李三娘,向常大器道:“下水罢!”
常大器便站起身,除却外衣,跃入水中。单以姿势来看,这一跃比之常大玉倒也不分上下。常大玉也入了水,这一次,水面便是翻滚不定,仿佛一口大锅烧开了一般,可见下面打斗的激烈程度,又过一会儿,有一丝血痕,自下面漂浮上来。
这时也看不出这血痕到底是什么人的,又过一会儿,血涌出的更多,周遭的一小片薄冰都被染成红色,岸上众人都觉惊心动魄。李三娘有些拿不定林皆醉的主意,便低声问道:“小总管,用不用我去帮她一把?”
“不必。”林皆醉道:“我给常大玉机会,但能不能当上这个门主,还要看她自己。”
正说着话,水面再度波动,常大器与常大玉二人一同浮了上来,常大器的身上由胸至腹被豁开一道极大的伤口,眼见已经是不能动了。常大玉身上却是细碎伤口为多,左肩上也插了把短刀,但行动尚且自如这一场比试里,她终究是惨胜。
常大玉把常大器托扶到了岸边,旁人忙七手八脚地把他拖上来。常大玉也要上来,只她左肩毕竟伤了,有些不便,还没等上岸,身子忽然往下一沉,众人皆是一惊,却见常大玉身后水花忽地一掀,升起了一片青黑色的背鳍。
单看背鳍,就知道水里这东西绝对小不到哪儿去。常大玉竟被它拖了下去,不知道还有命在没有?可就在这个时候,水花又一阵翻滚,常大玉竟从水里再度探出了身!与此同时那片青黑向上升起,众人这才看出,这原来是一条奇大无比的青黑色巨鱼,而在这巨鱼的背脊上,则有纵横两道深深的口子,先前插在常大玉肩上的短刀,如今已转到了巨鱼的背上。只因方才水中已有许多血水,因此这巨鱼受伤,先前岸上众人并没有看出。
这两道伤口委实不轻,巨鱼吃痛,用力一摆鱼尾,转身便要游走,可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它原已游开了一小段,却忽然又闪电一般游了回来,张开大口,一排细碎的尖利牙齿朝着常大玉便咬了过去!
难道这鱼竟还懂得佯败的战术不成?但常大玉本已受了伤,后来又伤了那条巨鱼,实已拼尽了她最后一些气力,现下这巨鱼再来,她已然无力抵挡。可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到旁边一声轻响,一个人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水中,灵活矫健之处,与游鱼全无区别。那人的手里也持着一把短刀,一刀便剜下了那巨鱼的一只眼睛!
此时水中浑浊一片,常大玉又受了伤,也分不清水中人面目。心中不知怎的竟升起一个念头,难道是她父亲常勇华的魂灵回来救她不成?
巨鱼吃痛,在水中翻滚不已,然而竟然坚持着不走,那人并不在意,一手拉着常大玉,在水中穿梭不已。那巨鱼痛楚之下,四下撞击的力道极大,速度也极快,那人手里还带着人,可那条巨鱼竟没能碰到她们分毫。又过片刻,那人窥得时机,将巨鱼的另一只眼睛也一同剜去。巨鱼痛的更甚,又兼双目失明,愈发没了准头。那人一推常大玉,“上去!”便把她推到了岸边。
这声音尖脆,是女子的声音,常大玉心头剧烈一跳,霎时明白过来,这世间原来并无鬼魂之说,救她这个人,乃是李三娘。
常大玉上了岸,李三娘更没顾忌,又过片刻,那巨鱼身上伤口更多,终于翻着白浮上水面,巨大身体一座小山也似。
李三娘还刀入鞘,三两下划到岸边,手一撑上了岸,向众人点头笑道:“你们晚上加个餐罢。”
没人敢答她这个话,现在能站在岸边的,不是水里的好手,也在水里讨了半辈子生活,可方才李三娘在水中种种行为,众人思量一番,均觉自己就是杀那巨鱼也难,更不要提再救下一个人了,难怪这女子能执掌天罡水寨,果然是惹不得的人物。
林皆醉将身上披风解下,递给了她,李三娘先前对常大玉也有同样举动,可轮到自己身上,居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忙道:“多谢小总管。”
林皆醉微一点头,不见他手指有何动作,一道冷锐如刀锋的无形劲力破空而出,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常大器的颈上已多了一道血痕,这分寸拿捏的极好,再深一分,常大器就要死在当场。冷延吃了一惊:“小总管手下留情!”
林皆醉语气平淡,“你往水里扔了什么药?”
常大器伤势本来不轻,又中了这一下,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林皆醉可也没等他答话,径直走了过来,弯腰从常大器身上拿出一个瓶子,随即拔开瓶塞,倾出一颗土黄色药丸,道:“这是羡鱼丸?”
李三娘裹着披风,也好奇地凑过来,“听说金波门有一种药,能驱使水族,原来是真的?”
一见到这枚药丸,冷延已知究竟,这条巨鱼前来,约是因为常大玉与常大器互斗,被血腥吸引过来的。但常大玉已伤了它,巨鱼也转身准备走了,怎的又忽然回来?这乃是人为之故,常大器先前重伤,但动动手指的力气还是有的,他方才将羡鱼丸掷入水中,才使得巨鱼回转,却被小总管看了出来。想到这里,他不由垂首道:“并不能驱使,只能令水族发狂,袭击水中生灵。”
李三娘笑道:“这也很不错啊,赶明儿你给我两颗。”
冷延只觉口中苦涩,道:“此药只门主手中才有。”
李三娘道:“这可就怪了,这常大器还没当上门主,怎么竟有羡鱼丸?啊呀。”她一拍手,笑道:“定是此人偷来的,冷副门主你看,这偷盗是一桩罪名,明明输了,暗算人家又是一桩罪名,这样的人,大抵是当不了门主了吧?”
冷延感到口中苦涩更重,却也只能答道:“是。”
李三娘追问道:“那该谁当门主呢?”
冷延委实不想回答,但一来事先有了约定;二来且不说小总管方才那神出鬼没的劲力,就李三娘的水下功夫,现下金波门里也绝没人抵得过她;再者哪怕倾金波门之力,真拿住了这两人,背后可还有一个长生堡,到时别说下一任门主,就金波门还能不能存在尚是未知之数,他年纪已老,不再是那等只顾血气之勇的年轻人,只得道:“当是常大玉。”
李三娘笑道:“这就是了,冷副门主,怎么我看着你好似不大乐意似的?”
冷延没奈何,只得答道:“乐意。”其实常大玉是常勇华的长女,水底功夫也来得,做这门主本无不妥,只是江北水上门派风俗要闭塞些,因此冷延总觉得不妥。可他转念又一想,常大玉八成已和小总管联系上了,正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没了常勇华和他两个儿子,金波门原难以支撑下去,搭上长生堡,倒是一条绝好的路子。
原来林皆醉自立之事,也只有长生堡自己人方才知道,如对手方天之涯,大约可以猜测出来。但似金波门这等二流门派,依旧当林皆醉是长生堡的亲信。
冷延想来想去,面上神色连换了几次,最终到底下了决定,一咬牙笑道:“小总管原说得清楚,一切皆看实力,大玉做这个门主,老朽也是服气的。”
李三娘笑道:“这极好,只我是个外人,对金波门的门规倒不很了解,像常大器这样,连犯了两桩重罪的,该怎么惩治?”
冷延咬紧牙关,道:“理应处死。”
李三娘“哦”了一声,转过头去,漫不经心地弹着指甲,不再说一个字。
冷延当即便明白过来,这是李三娘要他的投名状,按说常大器和常勇华有亲属关系,自己也算是看着常大器长大的,实在不忍心下这个手。可他转念又一想,眼见着常大玉是要做门主的,常大器手这般黑,就现在不动手,难道常大玉将来能饶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