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闫胜的剑也在交锋同一时刻产生变化。
“龙剑”的剑身在钻动。
“龙虎剑·抖鳞”。
与当年赫圣破“小乱环”,同一招式。
本来闫胜的功力未及赫圣深厚,不能一样在纵身猛刺之后,紧接就使出这极难发劲的“抖鳞”。但闫胜所用的并不是“穹苍破”,而是反向从下向上的刺招,出剑时双脚仍踏实在地,他在交锋一刹那,前方右足尖稍向内转,借助这小小一个动作的扭力,自脚腕直传达上右手五指;再加上在“龙相”状态之下,拿剑的腕指每条细小肌肉,皆能爆发出比平日更强的力量,这“抖鳞”才能成功发出!
独臂的葉辰人在半空,全神都集中在那化劲之上,但“小乱环”一被“抖鳞”的钻力震破,他的意念就被绞得紊乱,继而扩大影响,全身上下平衡感都马上崩溃。
就如姚连洲说过:这“冥鸢一击”既出,不成功即是死亡。
已经连天地都无法分辨的葉辰,却在最后一刻仍将“离火剑”继续向前刺,即使他已经不知道闫胜在哪里。
“离火剑”掠过闫胜的左颈侧同时,“龙剑”的锋尖将葉辰心脏刺穿。在船尾高处观看的佟晶,一时停止了呼吸。
即使是她,从那么远的距离,也无法看见这短促一战中的奥秘;就算有旁人站在一边观战,他们看见的,亦不过是闫胜和葉辰简单地各自猛刺了一剑,葉辰刺不中,闫胜却命中了……如此而已。
没有人会知道这战是怎么打的。
除了他们两个自己。
闫胜带着沾血的“龙剑”,越过倒地的葉辰停下。
可是他只稍一回头,看看那伏倒的黑衣身影,与葉辰濒死的双目对视了一眼,就往前奔去。
战争,仍然在进行。
不管他刚刚经历了如何重要的决斗。不管这对他的人生有何意义。
闫胜没有忘记。他振起双剑再度奔入战阵。
将逝的葉辰及时看见闫胜那迅速远去的背影。在他眼中,那是赫圣。
感谢……
当宁王副船被炮击沉没、先锋主帅闵廿四的指挥船遭攻陷后,叛军的士气荡然无存。
朱宸濠的主船率先带着一支护卫船队调头逃亡,其他宁王军将士更无再战的理由,不是当场被包围投降,就是向着鄱阳湖各方逃散。
炮声归寂。这激烈无比的大战,就此息鼓。
姚连洲站在快艇上,看着那已然变得遥远的战场。那边的天空云朵,仍被湖上的火焰映成红色。
虽然还未确知,但姚连洲心里有强烈的感觉:他已经永远不会再看见葉辰了。
这队快艇在湖上全速航行逃脱,正要前往樵舍。那里仍有叛军先前所筑的营寨,存着少量的军粮补给。宁王军之前就约定,要是战事不利,就在那里重新集结。
可是到时还能再聚集原有军队的几成呢?一想到这里,没有一个宁王军将士说得出话来。
姚连洲回过身,看着在船头负责指挥的巫纪洪。
“为什么救我?”姚连洲问。
巫纪洪仰首看看天,隔了一会才回答他:
“我再憎恨你也好,不承认你是掌门也好,你仍然是巫丹的。我无法接受看着一个巫丹高手,沉船溺死。而且这一仗,我们还得打下去。”
姚连洲点点头。他瞧着前方破开的浪花,想了一想,又说:“会合之后,我有些事情,要跟商师兄说。”
巫纪洪没有表达什么,只是继续默默看着天空。
当确定真的结束之后,闫胜才在海沧船的甲板放松下来。
直至这个时候,青冥派大仇得报这个事实,才渐渐在他心里沉淀,变得清晰。
无数的感情,无数的往事,如狂潮涌向他心头。他在甲板上像虚脱似的步履不稳。身边的佟晶扶着他。
“……恭喜你了。”
佟晶试探般向闫胜悄声说。但是闫胜听不见。
得偿悲愿,原本预想那满足和振奋,并没有出现。代之是一股直透进心底深处的空虚。
这空虚并非因为他对葉辰有任何的怜惜;而是当太多的悲伤、愤恨、希望、血汗……都一同在此刻蓦然走到结局时,闫胜好像看着一个过去的自己,随着杀死仇敌那一刻也同时死亡。这时他什么都无法思想。
佟晶看着他不断流泪抽泣的脸,只能紧紧拥抱着他,给他最大的安慰和温暖。
闫胜的泪水,把佟晶的肩颈都湿透。
他俩浑然没理会站在身边四周那众多士兵。
直至感觉闫胜已经渐渐平复后,佟晶才再次在他耳边开口。
“你还有要做的事情啊……回去四川。回去青冥山。你忘记了吗?”
闫胜止住了流泪,放开佟晶,看着她点点头。
他擦干脸上的泪水,终于第一次向佟晶展露微笑。佟晶也笑了。
可是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做。
在闫胜附近那些士兵,刚才看见他抱着佟晶哭泣,都没敢取笑他在他们眼中这年轻剑客厉害得就如鬼神一样,一想到他直接间接救了全军多少人的性命,他们还怎敢笑?反倒此刻当他恢复过来后,他们都很是尴尬,一个个装着没有看见。
闫胜却伸手抓住其中一个比较有经验的漳州水兵,问他:“你知道四川在哪个方位吗?”
那水兵大奇,但不敢不答,用手指在巴掌上划着以前记得的海图说:“这边是福建……这里是江西……四川嘛……”
他看看天色分辨方向,然后往西指过去:“应该是这边吧?”
闫胜点头道谢,放开那水兵,面朝着西方,闭着眼睛默想了一会。
然后他将身上的“龙虎剑”慢慢解下来,两膝跪在甲板之上,把双剑轻轻放在跟前,向着他心目中青冥山所在,深深叩拜。
“那些凡人,跟你是不对等的。”
自懂性开始,身边所有人都这样跟朱宸濠说。
其实朱宸濠无法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什么叫“凡人”?他平生从来没有真的接触过庶民百姓。身为朱姓亲王,他常年活在另一个隔绝的世界。
不过朱宸濠听多了这样的说话,于是自少年时就生起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
我是特别的。
我将会拥有不平凡的命运。
这个预言,今天毫无疑问的实现了。
此刻宁王朱宸濠正站在大战船的船楼上,眺视着樵舍一带的湖畔与岸上情景。数以百计刚刚从惨败里逃脱的大小军船,在映照出黄昏阳光的湖上航行经过纷纷停泊进樵舍的湖港,慌张地结合成互相守护的舟阵:同时在岸上的营寨里,已经点起灯笼和火把照明,无数人在营地上来回,忙着搬运各种补给物资。
即使远在这座船楼高处,朱宸濠都感受得到下方的水陆军阵之间的那股凝重的气氛。所有的兵将无疑都已经很清楚,这就是他们最后抵抗的根据地。
强大得出乎意料的敌人,就在鄱阳湖对面等待。
朱宸濠收紧眼目,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眼睛四周的皱纹变得深刻。鄱阳湖畔本来山色苍翠,但此际看在他眼中,却一切都似蒙上了一层死灰。无数船轨上的旌旗乏力地轻轻飘动。受损的战船虽已灭火,仍在冒着淡淡的焦烟,凝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各船舶围绕着朱宸濠的帅船,构成紧密的阵式,一层层地保护着他,整片船阵就像一座浮在水面的城堡。即使余下的战船数量已经不及最初宁王军一半,这阵势看过去仍然壮观。
这样的景象怎也说不上是“平凡”,许多人毕生都无法目睹一次,更遑论成为中心的主角。
朱宸濠,确实为自己创造了不平凡的命运。
只是现在的他,宁愿一切都从未发生。
在王府里,朱宸濠从小就听长辈叙说先祖的光荣:太祖皇帝十七子朱权,十五岁即奉父命镇守位于边塞的封国大宁,统帅精兵八万,所辖的蒙古铁骑更是大明最骁勇的精锐。初代宁王建立战功甚丰,在当年太祖诸王子中,获第一智将之誉,足与勇猛的闫王朱棣齐名。
之后就是宁王历代子孙愤恨不平的变故:朱棣为了攻伐建文帝夺权,用计将朱权的铁骑精兵收归自己麾下,把朱权劫持软禁于闫军之中,把朱权改封往武昌,削尽权力,朱权从此为回避朝廷猜疑,只能寄情文章道术,郁郁终老。
自幼天天听着这些祖先事迹长大的朱宸濠,渐渐产生起许多梦想,而那些梦想又不知不觉连结成一个坚定的志愿。朱宸濠本来是庶出,母亲更是个技女,他想到要洗刷这些阴影,唯一的方法就是成为历代最伟大的宁王。二十岁那年他自我立下宏愿:
祖先的荣光,必定在我手上恢复!我将会为家族,向朱棣的子孙讨回一切!
朱宸濠把腰间那镶满金银雕饰的华丽佩剑“铮”地拔出来,满室寒光惊吓了站在他身后的两个侍从。二人不禁都退后了一步,把头垂得更低,背项都被冷汗湿透了。宁王平日虽非残暴之人,但是到了这样的绝境,谁也无法保证他会用哪种方式发泄忿恨。他们害怕宁王手中的三尺青锋,随时也会狠狠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