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房间不大却很宁静雅致,中间一张大圆桌,早已摆满了各式菜肴果品与酒壶。桌子对面首座坐着一个中年文士,正是宁王府智囊李君元,旁边则是个一脸凶悍的汉子,是王府护卫军将领、匪盗出身的冯十七。房间各角落还有几个带着刀的卫士。侬昆见了却没有朝李君元打招呼,与同伴径自坐了下来,马上狼吞虎咽地吃喝。李君元见了不禁皱眉,而且想起从前的不快记忆:几年前也是在这九江城里,他试图招邢猎等人进王府效命时,那初遇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每想到六剑客,李君元心里总有点发寒,也就举杯呷一口酒驱除那阴影。
獞族狼兵桀傲难驯,李君元早就听说过,加上这三人在牢狱中被囚禁了两天,看见一桌美食醇酒,急不及待也是自然。
侬昆左边的同族,伸手抓起桌子中间一只鸡撕成两半,自己吃着一边,另一边递给了侬昆。另一边的狼兵则自顾自在喝酒。
李君元看着,忍不住微笑说:“你们倒吃得很放心。”
侬昆停下手来,把嘴巴里的鸡腿拿出,左右瞧瞧房间四周的刀手,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头:“我们三个要是走不出这房间,外头的同族也绝不会给你们走出九江城。”
李君元听了眼睛一亮。其实不用侬昆说,他在九江城的线眼早就告知他,这伙远来的獞人为数不少他才不会为了仅仅三个狼兵就从南昌过来。
“你们总共有多少人?”李君元试探问。
侬昆冷哼了一声不肯回答。这个反应李君元也都预料了。
“别以为在下有什么企图。”李君元的笑容不变:“只是这样的酒食,你们也想跟同族分享吧?你们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吧?”
“我们在战场上早就习惯了,只要吃饱就好。”侬昆嚼着鸡腿说。
“可是吃好一点也不坏吧?”李君元再次试探。“你们离乡别井,不也是为了这样吗?说起来在下倒很好奇,怎么一伙獞人,又不是受官府征召,会远远走到这里来?”
侬昆瞧着李君元,心里似乎考虑了一会,表情才有些软化。
“我们在家乡找不到活,就出来做生意,带着土产出来卖,再办一批货回去。”
侬昆喝着茶说:“三年前我们也干过一次,赚到不少,可是这次……买货时,银两被骗光了。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了。”
“所以就去闯门抢劫吗?……”冯十七笑着说。
侬昆右边的狼兵摔去酒杯,一拳擂在桌上,震得杯盘都弹跳起来。
“你敢再笑,我一拳就把那排牙齿打掉!”他以夹着异族口音的汉话说:“我们是为了给同族吃饱才干那事的!都是你们,汉人全是那么狡猾!”
四周的卫士紧张地把手搭在刀柄上。冯十七脸上也现出暴怒之色。
李君元站起来,伸手止住众人。
“抱歉,是他不对。为了吃一顿饱饭,没有什么可笑的。”李君元神情诚恳地说。他接着把目光再次投向显然是首领的侬昆。“你们,到底有多少人?”
侬昆又默想了一阵,最后说:“七十个。”
李君元心头暗喜。这数目乍看没什么,但只要稍熟知军旅之事的人都知道,这西南蛮族狼兵比对朝廷一般官军,战力一能抵十,而且刚毅坚强,士气少有崩溃,又能日夜久战,且在恶劣山水之间行军亦如履平地。如能够吸纳这样一支健军入府,在王爷眼中实是不小的功劳,更重要的是,将来更可借助浓昆他们招集来更多狼兵。
只要多了这支兵,跟商承羽抗衡就更增加了筹码……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李君元问。
侬昆看看桌上那些豪华的杯盘,又打量李君元身上的衣饰,徐徐说:“我只知道:你们是有钱人。而且很想找我们办事。”
“你知道是办什么事吗?”
侬昆一副觉得对方明知故问的表情。
“应该不会是做生意吧?”
李君元再次笑了。他最初担心这蛮族的头领不是太聪明。他不喜欢指挥笨蛋。“为我们办事的话,我保证,你们带回家乡的钱,足够全族人吃饱许多年。”
越郎带着八个狼兵,正在九江城外西面四里的荒郊上疾行。
他们九人一个个咬着那木造的符牌项绳,露出警戒的神色,成一字队阵前行。十八条腿的脚步并非奔跑,但又不比常人奔跑慢了多少。这是他们族里相传的长途狩猎步行法,能够持久横越很远的距离。
越郎的样子跟其余八个年轻的狼兵似乎没什么分别,但其实他身体每个关节都在对他诅咒。越郎忍受着,脸上没有露出半丝痛苦的迹象。身为狼兵首领,他绝不可以给部下看出弱点。
这时他又回想起“六匹虎”里的那个白发身影。当得知练飞虹原来比自己还要大十几岁时,越郎很是讶异。此后每一次想起飞虹先生,越郎就会感到体内的斗志上升了一点,痛楚也下降了一点。此刻也是一样。
不久将要踏入第五十个春秋的越郎,心里想这次很可能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战。以前他没想过这一战会是这么打:为了救一个女人。但他并不因此有任何抱怨。能够以此偿还“六匹虎”的恩情,这绝对值得。此战之后他也打算把指挥权交给年轻的侬昆。他感到非常满足。
越郎估计,侬昆等三人领前了他们大约一里多的距离,此刻应该已经与“六匹虎”会合。越郎等九人的任务,是确保没有人从九江城一路跟踪侬昆。结果并无跟踪者越郎对此非常肯定,因为没有人能在这郊野逃得过獞人猎手的眼睛。
确知宁王府的人并未跟踪后,越郎带领八人加快脚步,直线朝会合地点回去。他们离开旷野进入一片树林,凭着记忆和直觉穿越树木间。当再次走出林木时,眼前是一座小山岗,有片岩石从山壁突出来,形成底下一片天然的荫地。那阴影中密密麻麻聚着数十人。
率先在林外迎接越郎他们的却是猎犬阿来。它站在一块石上平视这九个人,虽然因为认得越郎等的气味而并未发出吠叫,但眼神仍是带着警戒。
“真是条好猎犬。”越郎微笑着想上前摸摸阿来的头,但想想决定还是别冒这个险。
众狼兵都已聚着等待,其中包括侬昆他们三人。他们正分吃着侬昆从“荷香楼”带回来的大堆酒食。
侬昆上前,跟首领越郎拥抱了一下。
“你好臭。”越郎说时捏着鼻子。
“牢房那种鬼地方,没办法。”侬昆抓下自己的头巾,在颈项上擦来擦去。
越郎仰起头,眺望上方那片伞盖似的岩石。刚才一出了树林,他已察觉上面有个人影。此刻走得更近,才分辨出那是谁。
邢猎站在那岩石的最前端,两足跨开摆出一个像猛兽的姿势,身体多处肌肉关节正以最大幅度扭旋伸展着。他赤着满是刺青的上身,任那山中的冬风吹拂他皮肤,但是全身血脉运行的他半点不感到冷。他一直绑了多年的那串串小辫子已然解开,散出一头像被雷电殛过、蓬松鬈曲的长发,轻逸在风里起伏飘扬。
他正在练习的是少林派“易筋经”势式。自从因为疗伤而获得圆性授予这至宝后,邢猎日夕练习至今,只觉对身体柔韧和耐力等都裨益甚大。
锻炼“易筋经”也令邢猎的感官格外敏锐。他感受到下方的注视,看见越郎已然回来,于是马上收起姿式,抓来放在一旁石上的上衣,往山壁走过去。
越郎看着邢猎沿着山岩左右跳跃,飞快而下,这样的身手即使在獞人之间亦罕见,心里不禁佩服。
此时川岛玲兰、圆性和练飞虹也从狼兵之间走出来,向越郎打了招呼。他们三个也都已作獞族衣饰打扮,川岛玲兰穿着男服,并用泥灰涂在脸上掩饰容颜。
“辛苦了。”川岛玲兰向越郎道谢。虽然遮盖了美貌,但那好听的声音仍令越郎心中一动,点头不语。
“他那算什么?我们三个要坐牢才最辛苦啊。”侬昆也忍不住在川岛玲兰面前争功。对于这群獞族男人来说,能跟这位东瀛美女同行,是今趟远走异乡最大的安慰。
邢猎一边穿衣一边走过来,衣襟仍是开着。每次看见他心胸那头老虎刺青,川岛玲兰总是忍不住甜丝丝的微笑。
越郎与邢猎互相点头致意,不必多说什么。
“好,人都齐了,可以说了。”旁边的圆性期待得磨拳擦掌,瞧着侬昆。另一边的练飞虹也是焦急地抓着白须。
“邢兄没有猜错。”侬昆说:“果然是那个姓李的来找我们。”
六剑客四人同时在心里叫好。
他们与六十几名獞族狼兵此来江西拯救霍瑶花,首要就是想怎样攻入门禁森然的宁王府。邢猎早在借兵之前就已经思考过:既然宁王府如此积极招兵买马,那么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以勇悍的狼兵引诱对方,令其自行打开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