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珊取下齿间的短刀以左手反握,右手伸往腰后,缓缓而无声地从革鞘抽出随身多年的战刀。那式样简拙的宽刃刀锋满是斑驳痕迹,刃口因这十天连番激战已崩缺多处。
他举刀在前,往狭道里踏进第一步。
部众亦跟随鱼贯而入,直走进弯弯曲曲的小径之内。
已抵小径中段,四周仍无异动,众人心下不禁略宽。
生还了……
在战场上,这往往是最危险的念头。
因为就在他们这么想的同一刻,小径两侧的高岩上同时冒起数以百计的人影。射志珊的心瞬间如堕冰湖。
多霍然站立的人体,顿把雾气驱散。谢志珊与廿来个部众仰头往上看,只见一张张拉满的弓,锐利的箭簇从高往下瞄准着他们。
高岩上举着一面军旗,在那旗下站着一个极魁伟的身影。谢志珊凭直觉就知道那是对方的头领。
那壮汉一身披褂战甲沾满泥污,好几处都已破裂,甲片间隙之中塞着草叶,显然已穿着它在山中冲锋陷阵多日,越过无数险道与恶战。其人大头方脸,肤色黝黑,眉心处兀自有一道未干透的血痕,腮唇之间围满乱生的胡须,左边下巴处更被烧得焦黄了一小片。壮汉虎背熊腰,但是站姿却未予人笨重之感,提着结满血痂的砍刀,那神态威猛得犹如庙宇门神。
此人乃是今次官军十路会师的指挥之一、商赣吉安府知府伍文定。他率兵千名,这数天在横水左溪奋勇冲杀,连破了谢志珊部下两个贼巢;前天突破杨家山关寨之后丝毫未有停留,亲自选带四百精锐赶来包抄伏击,果真成功等到贼首谢志珊自投罗网。
伍文定今年虽已四十二岁,但自幼爱习武艺弓马的他,外表看来只像三十出头。他跟谢志珊年纪相若,二人也是一副天赋的健躯,同样经历了多天血战,但此刻相对,伍文定仍显得精气十足饱满,似乎还能再战个七天七夜;曾经称王一方的谢志珊,却像被抽光了的空壳一个。
伍文定一双圆滚滚的眼目,居高凝视着谢志珊。他只要微微一挥手,岩顶上百箭齐飞,谢志珊等廿人死无退所。
谢志珊也仰视着伍文定。两个素未谋面的敌人似在无言交流。
你自己选吧伍文定的眼睛在如此说。
谢志珊知道不管如何选,其实毫无分别。可是他忽然想起刚才的念头。
很想见一见那个人。
谢志珊心意已决。手中长短双刀,摔落在小径的长草之中。
次日,横水寨辕门前。
那营前空地的一边,已然堆栈着成百上千的人头,每五颗以头发结成一丛,以待军官查验点核。贼匪那一张张死脸神情凄惨,有的仍未闭目,似在眺看着这座曾经雄据的山寨。
半个月前仍是这山寨主人的谢志珊,赤着上身被反缚双臂,从囚笼里给带出来,走过吸满了血水的沙土地。
虽然已是待毙之身,这个曾经自称“征南王”的男人,此刻仍然挺着身躯,走这最后一段路。
辕门前空地正中放着一把虎皮交椅,乃从山寨殿堂里搬出来的,正是谢志珊昔日的“王座”。交椅仍然空着,但空地两旁则站满了众多官军将领。他们都想亲眼看一看,这个曾令江西省东南陷于恐惧、恶名远及邻省湖广、广东等地的“贼王”,到底是何模样。
交缠的绳结之间,暴露了谢志珊那伤疤斑斑的身躯,似在诉说他的历险传奇。谢志珊被如此折辱并不以为意他知道这是败寇必然的下场。对方身为朝廷命官,不可能礼待叛变民变的贼首,否则难以震慑人心。
他一眼扫视围观者,只见其中一个没有披挂的矮壮身影很熟悉,细看之下,竟然就是工匠张保。此人木工手艺心思巧妙,远近闻名,谢志珊起事结寨之后不久就将他抓了上山,再诱以重金,由他建设横水各处栅寨布防。
原来连这家伙也给找出来招安了……难怪山寨的一切弱点和退路都给对方清楚知道……
败给这样的对手,不枉。
谢志珊再看过去,又见到亲手活擒他的伍文定。
伍文定此际已换过一身衣衫,没有穿戴战甲,只在腰间挂着一柄剑,但神容之威猛半点不输昨天在战场时。眉额处的伤口正以布帛包裹。
伍文定这副模样,绝难令人想象他是进士出身。众多文官之中,伍文定实是罕有的勇武奇才,年轻时即以武艺及无匹力气闻名于邢州府乡里间,更是当地武林名门松风剑派的精英弟子,成家之后始专注习文,廿九岁之年殿试高中第三甲同进士而入仕。
肖廷大抵也看上了伍文定的特殊资质,第一个授予他的官职就是在江苏常州出任推主掌刑法,面对三教九流与市井无数狡恶之徒,不畏贪官权贵,铁面无私,但亦因而得罪了侵吞民产的贵族,大太监刘瑾专权之时他被捕投下招狱,受尽百般折磨并革去官职;刘瑾伏诛之后伍文定获复用,历任多地官府都有剿平民乱的战绩,可说一路都是从生死血战里磨练出来,那刚毅气质自非寻常知府官吏可比。
谢志珊看见伍文定,朝他微一点头招呼。
伍文定见了略感愕然。但他平生嫉恶如仇,对这个数千人的匪首绝无半点钦佩之情,仍木然以冰冷的眼神注视他。
两个士卒把谢志珊押到中央的交椅前,左右压着他肩膊再踢击他腿后弯,迫得他跪在当场。
这时一队军兵从寨内走出,为数三十多人,全都穿戴竹片或薄皮革造的轻便战甲,带的是刀斧一类短兵刃,下身打着绑腿穿着草鞋,个个步履矫健敏捷,数十人走起来几近无声。
这些战士是南赣巡抚的精锐亲兵,外表看来全都骠悍老练,但其实招集成军才不到一年。
原来本地官府要征剿贼匪,都不容易动员卫所囤驻的正规官军,一则因为朝廷对地方军权管束甚严,二来就算动员了,其战力和训练都无法应付山区野战,于是一向都得从偏远地带征调蛮族狼兵作为主要战力。然而如此调兵耗费时日和军资甚大,又因言语习性不通难以指挥行动,无法清剿灵活狡猾的贼匪。于是本任巡抚一改往习,派兵备官从各府县挑选骁勇之士组成民兵,按实际战况需要而训练,结果行军能力及战效远胜从前。就像这队精英,每个身手如猿,在山地战场不避险要,攀崖附木,屡成制胜奇兵。自今年二、三月破福建漳州象湖山贼巢,到这一仗攻陷横水,皆建下从后方山崖突袭的绝大奇功。
这支攀山战士之首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脸上长着精悍的鹰勾鼻,背项斜斜挂了一柄长刀,不是谁人,正是山贼出身的抚州八卦门弟子孟七河。
跪着的谢志珊收紧了目光凝视过去。但他注视的并非孟七河,而是孟七河此刻贴身守护着的另一人。
此人一身整齐的将领披挂,虽然装甲并不华丽,但在这群穿戴像猎户多于士兵的战士之间,还是一眼就分辨得出来。
就是谢志珊宁可投降也要见一眼的人。
目睹此人容貌的一刻,谢志珊颇是讶异。虽则这人步姿端正挺直,但观其身材骨架颇是痩削,蓄着长须的痩脸更是文质彬彬,要不是戴甲佩剑,根本就是一个乡下教书先生的模样。
这……就是击败我的男人?
然而当此人渐近,谢志珊看得更仔细,开始改观了。那战盔之下的双目,闪耀着非比寻常的智慧光芒。那副相貌并没有一眼镇服人的霸者威严,却具有另一种莫以名状、不可侵犯的气势,所带来那股力量,远远大于霸者的武力。
谢志珊看着他时突然感觉到:自己从前自称“王”,是多么地可笑。
南赣巡抚王守仁走到那虎皮交椅跟前,缓缓解下腰间佩剑,坐到椅上,左手把剑如杖拄在一侧。每一个动作都仔细端庄。
王守仁这么做并非刻意摆显架势,而是身为一军之首,自己必得时刻为众将士的模范。在战胜后仍保持全副披挂,亦是同一用意。
孟七河等战士分别拱卫在王巡抚的两侧。同时伍文定也从众人中走出,身旁跟随着一名身材与他几乎同样魁梧的刽子手,肩上搁着一柄斩首用的重刀。
王守仁与谢志珊在对视着。阳明先生打量这个为害南赣多年的贼首,只觉此人仪表堂堂,临危仍气度从容,心里颇有点可惜。
谢志珊见识了王守仁其人,还有守在他身边的将士,更明白自己并非败于时运。
只是谢志珊永远也不会知道,王守仁为了剿匪,这一年来背后还做过多少事情:调查和策反官府里收受了匪贼贿赂的耳目,利用他们作反间之计;行“十家牌法”,严令百姓各户自行巡视监察,令匪人无隐匿之所;故意发放虚假的出征日期,暗中提早发兵,使贼匪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