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要看那亡灵本身有没有悔改之念,断恶回头的悲愿。”
侬昆不禁仔细端详圆性的样子。他在先前的战斗里,见识过这少林武僧杀人时如魔神般恐怖的状貌;此刻战争过去了,那毛发戟张的刚厚脸孔上,却又隐隐散发一种慈悲。侬昆从没见过如此奇妙的战士。站在圆性身边,听着他的声音,侬昆心中那惊惧不知不觉减退了。
圆性则继续眺望这惨烈的修罗场。他心里觉得自己只是个不成材的假和尚,光说得出这种肤浅的口头禅。
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已然深深影响身边这个异族战友的心灵。
这时一群人从山寨西侧踱步走来,为首的正是邢猎与“狼兵”首领越郎,二人并肩而行,川岛玲兰、练飞虹、佟晶和几个“狼兵”则跟在他们身后。练飞虹和佟晶都一脸倦容,再无先前飞跃山寨门墙那种轻快,比刻拖着双腿走路,似乎都恨不得快点回家,脱去那身染满血污的衣服,倒头大睡。
川岛玲兰紧跟在邢猎后侧,背挂大刀的身体依旧挺得笔直,手里仍拿着长弓,比邢猎高的她彷佛是他身后的守护神。跟在众人后面那几个年轻“狼兵”,不时偷瞄着川岛玲兰婀娜的背影,心里仍在回味刚才战斗时目睹她挥刃弹弦的英姿。
川岛玲兰趁着这时问邢猎:“你的肩头和膝盖……怎么样?”
“感觉好极了。”邢猎微笑回答。
川岛玲兰听了,知道“蜕解膏”确已把邢猎的伤完全治好,大感宽慰。
邢猎两年前获严有佛治疗,两处伤员其实已经九成痊愈否则也不可能击杀得了超级高手雷九谛只是剧烈战斗和锻炼之后仍会痛楚,耐久力也始终不如往昔。这状况经过一年多仍毫无改善,在邢猎心里成了阴影,各种招式动作,总不自觉有了分毫保留。
邢猎深信若是一直活在这阴影下,自己的武功始终难再追求顶峰极至。于是他决定冒着伤残的危险,也要使用那药性猛烈的黑莲教“蜕解膏”。
反对这事最激烈的是川岛玲兰。既然邢猎已大致恢复武功,她觉得没必要再次赌上一切。假如真的失败了,亲手把“蜕解膏”带回来的她,岂非成了罪人?
“不要因为我花了很多工夫找回来,你就要用它。”川岛玲兰说:“我宁可白费努力,也不想你冒不必要的险。”
“在我心里,这是必要的。”邢猎如此回答。
结果令川岛玲兰放下心头大石,那欣喜的感觉,远远盖过寻得“蜕解膏”有功的自豪。
然后她又想起另外两个人:习小岩与霍瑶花。
感谢你们……
这时众人走到圆性和侬昆前,各自打了招呼。佟晶蹲下来,笑着抚摸阿来的毛。侬昆不禁看着她。虽然已到了十九岁的成熟年纪,佟晶与猎犬玩耍时还是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侬昆刚才看见了佟晶那精准迅速的剑法,要是单打独斗,他与这里任何一个“狼兵”都绝不是她对手。侬昆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孩是怎样练出这般的剑法来?
他们这些人到底曾经有些什么经历?
越郎左右扫视山寨,此时开口说:“我的人在后面一个小仓库里,发现了一条秘道,他们曾经爬出去查看,是通到外头的逃生口。他们出去时已经没再看见一个敌人,看来都已经下山走了。”
“有多少?”邢猎问。
越郎耸耸肩表示不确定。“不过看这里的死尸,我猜大概不到三十这样的人数,即使一人不失重新集结,也不可能再危害各村落至少在几年内是如此。”
“这一仗我们彻底打胜了,也解除了许多族人的苦难。”越郎说时向邢猎等人深深拱手鞠躬。侬昆和其他“狼兵”也都跟随着行礼。
“而且这次也解救了许多女人。”侬昆说时眼神激动。“她们的家人都会很感激。”
“没有你们几位,只靠我们必定赢不了。”越郎继续说。“感谢『六匹虎』诸位的大恩。”
邢猎忙把越郎扶起来:“不要道谢。这是约定。我们这边的承诺已经完成了;你们准备好履行另一半的约定吗?”
越郎回答时眼神充满自豪:“我们獞人能够在这种地方生存许多年,靠的不是什么,就是比性命看得更重的荣誉。在天空之下,在神明眼中,不守信诺的,没有当人的资格。”
他左手握着胸口的木符:“依照先前的约定,我们这支『狼兵』,借你们战斗一回。不管是在大地何方。不管要死多少人。”
邢猎点点头,与越郎双手紧紧相握。
“很好。请你吩咐各位准备,我们过年后就出发,大概十五天之后。要走很远。”
“在哪里?”侬昆问。
“去江西。”邢猎回头看看川岛玲兰,两人的眼神都有些激动。“救一个人。”
这是六剑客很早之前的决定。
其实自从离开湘潭之后,他们曾经前往南昌,查探宁王府一趟,又拜托临江府的阮氏无极门主阮韶雄,派一个弟子假装投诚,短暂混入王府,确定霍瑶花仍然活着。
然而宁王府实在门禁森严如城堡,府内常备的精鋭护卫军已至少五百名,接邻四周街道也霸占了许多民房作旗下兵员武士的居所,兼且协防王府,一声令下马上可动员的总数可达千人。
当然,还要再把商承羽和黑莲术王巫纪洪这两个顶尖高手计算在内。六剑客要凭一己之力闯入救人,胜算实太渺茫。
同时锦衣卫搜捕武人甚紧,再加上宁王府的敌人,六剑客难以久留。邢猎只好借内应传递信息给霍瑶花,让她坚持下去,然后去寻求增加胜算的力量。
现在,这力量终于到手了。实在是很漫长的旅程。
“十五天后就出发吗?”佟晶这时站起来。“可是闫胜还没有回来。”
“我们大伙人出动,为免引人注目,要分成小队上路再到南昌集结;到达后仍有许多事情要准备,这些都很花时间,不宜再等闫胜到底何日出关下山,谁也不知道。我们就分头行事吧。你去海阳山下等待闫胜,等到他就直接快马去江西。我们约定在王大人那里重聚。”
他们虽然远在广西,但也从本地土官处打听得到,王守仁得兵部尚书王琼举荐,升迁出任南赣巡抚之事。
佟晶已经没有见闫胜几乎两个月,一直挂念心切,如今知道可早一步与他相见,心中暗喜,但同时又忧心:我会等到他吗?
“别胡想。”练飞虹在旁微笑说。这两年他全心教导佟晶,朝夕相处,已然了解她情绪思想。
“闫胜那小子,大概有赫圣这死老鬼护佑。他一天还没有复兴青冥剑派,一天也死不了。”
入山第八十八个晚上。
满月的光辉之下,闫胜并未如往常在山洞中休息,而是在山林之间漫无目的地徘徊,彷佛孤魂野鬼。
如今的闫胜确也像鬼。寒夜之中他将上身衣袍都褪下卷到腰带上,月光把他身躯照映成剑刃似的蓝白色。相比个多月前他又瘦削了许多,两边肋骨都浮现起来,肌肉也变得修长,光影中肌理的陷处显得像斧鏊般深刻,皮肤上冒着薄薄的雾气,整个满布锐角的身形,教人联想起道观佛寺里地狱壁画中的恶鬼。
闫胜披散着长发的脸同样可怕。本来就瘦削的脸两颊凹陷,鼻子在月光下好像一座尖峰,双目眼皮沉重,半掩在底下的眼瞳里充满疲倦与不安。
他廿一年的人生里,身体从来没有这般难看。即使是小时候在穷村里生活时也没有。
最近这四十天以来他吃得少,睡得更少。没有生火之后,他吃的都是树林中捡拾的野果,本来就没能充饥,加上在寒天下身体消耗更大,身体就是这么瘦陷下去;寒冷并非令他无法久睡的唯一原因,还有是手边再没有剑的焦虑,脑袋也不断在活跃苦思,令他长期每夜睡不够两个时辰。
这是非常艰辛的状况。可是对闫胜来说,身体一切痛苦,还不及没有了剑的心灵煎熬。
从那夜在山洞中决定离开剑开始,他第二天就感受到苦楚。要控制自己不拿剑比什么都困难。日常在山中作息,他手掌摸到的任何东西,不管是一截树枝、一朵花、一株草、一块石头都萌生将之当作剑的念头,劲力和动作轨迹自然就想释放出来,要很集中精神才将这念头放弃。
剑,是他这许多年来人生的凭借。要主动放弃剑,对闫胜而言是多么的痛苦,那就好像叫鹰鹏放弃翅膀,虎狼不要利爪一样。
有时他甚至会生起幻象,看见“龙虎剑”就挂在腰间,随时都可以拔出来。那双不存在的剑还感觉变得日渐沉重。他会禁不住伸手去摸,然后发现腰间空空如也。这时他会愤怒和失望,痛恨为什么被自己的心骗倒。然后到某一天,不知是什么原因,腰间那无形的双剑变轻了。他没有理会,最后幻象彻底消失。闫胜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却知道自己跨过了某个关口。